吃完饭,莲生回到自己的房间,那是一个由木板从本来就很小的房子中硬生生隔出来的一个小房间,大约只有五平的样子,里面只够放一张床和一张写字台。她把头埋在枕头里,不敢放声大哭。枕头蒙住了自己的声音,身体剧烈的颤抖着,泪水怎么也止不住的流出,很快浸湿了一大片枕头。
以往,莲生在接听听众来电的时候,也遇到地域歧视的情况,这在老一辈人的身上更加明显。地域本来有高山大河区分南北,而人们的心中似乎总有更高的山和更宽的河。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技术的发达已经让地域的分隔不再成为障碍,而人心中的障碍要如何才能消除?
今天在和父母说袁璞的事情之前,其实莲生早就料到地域的问题可能会成为父母反对的主要理由,她也想好了应对的方式。可是,当这一切真的发生的时候,为什么她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为什么泪水还是止不住的流淌?为什么她的心还是那么痛?
她拿出手机,想给袁璞发信息,可是她不知道发什么。她怎么能告诉袁璞,父母因为他不是本地人而反对他们交往呢?
莲生最终还是给金倩玉发了信息,约她一起出来喝杯咖啡。莲生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
听完莲生的讲述,总是保持冷静和理智的金倩玉突然就激动起来:“自由恋爱提倡了这么多年了,可是外界还是可以用地域、年龄等等千奇百怪的理由去棒打鸳鸯,粉碎爱情。这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时代?”
金倩玉说这番话时想到的不仅是秦莲生的遭遇,还想到了她和她的陈珂。豆蔻的年华中纯真的感情最后只化为了幻影,她继续说:“外界总是将自认为正确的强加在别人身上,以为是对别人好。哼!自由恋爱?什么叫自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叫好心,‘己所欲,不施于人’,才能带来真正的自由。”
莲生渐渐停下了眼泪,看着眼前激动的金倩玉,本是自己想要找人倾诉,却也给了倩玉一个发泄的机会。莲生不知道金倩玉为何会如此激动,也许她也有一段无法言说的伤痛吧。
莲生带着伤心的声音感慨的说:“我们每天都在接听着不同的电话,在安慰别人,开导别人。别人都以为我们的内心有多么强大,其实我们遇到难过的时候,何尝不也是一样非常弱小呢。”
金倩玉听出了莲生反过来想要安慰自己,也感到刚才自己竟然一时失态,深呼了一口气,说:“愤怒发泄完了,问题还是要解决的。”她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和理智,继续说:“一方面,要继续做你父母的工作,毕竟,和你的幸福相比,地域的偏见只是非常小的事情,哪个父母真的会拿子女的幸福开玩笑?他们最终一定会同意的。另一方面,你不能把这事告诉袁璞,否则,哪一天你父母同意你们交往了,何必让袁璞心中留下一个梗呢?”
金倩玉想了一下,又说道:“然而,你和袁璞也不能干等,也要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把他户口迁过来,毕竟袁璞是名校毕业的硕士生,又有好的工作,积分应该不少。”
第二天晚上,莲生挽着袁璞的手臂行走在人来人往的马路上。
即便太阳早已在西边落下,这座城市也不会停下它匆匆前行的脚步。身处其中的人们更须跑得比城市更快,才不至于被它落下。
袁璞知道昨天是莲生父亲的生日,他又问:“莲生,昨天你和你父母说了我们的事情了吗?”
莲生看着袁璞期待的眼神,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怎么样?你父母怎么说?”
“他们自然是很高兴的。”莲生撒了谎,她不能对袁璞说实话,正如金倩玉所说,她不想在袁璞和父母的关系中留下一个梗。
袁璞很高兴,他吻了莲生。他的吻本是湿润的,甜甜的,可莲生的心里却是苦涩的。
莲生问袁璞:“袁璞,你来这里工作那么久了,想过把户口迁过来吗?”
“当然想过,不过这可不简单。”
“是积分不够吗?”
“积分倒是够的,不过除了积分外,还需要居住证满七年。我现在才一年都不到呢。所以要等。”
“七年,那么久?”
“是的,不过除了积分落户,还有另外一条路,就是单位帮我办户口,我的申请也已经递交上去了。不过你知道,我们公司和我一样申请的人很多,大家也都在排队呢,听老同事说,公司每年都有额度,按照现在申请的情况,需要排好几年。”
“啊,居然也那么久?”
“莲生,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对这个那么关注。”袁璞的心里感到了一丝隐隐的不安。当他第一天来到这座城市起,从出租车司机的言语中就能感受到当地人的优越感,他知道户口对这座城市中生活的人的重要性。
“没……没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你知道……户口……有时……很重要的……”莲生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心里很难过。
“莲生,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昨天你和你父母说起我之后,你父母因为我不是本地人的事情而反对我们?”袁璞他终于问出了这个从刚才起就郁结在心中的问题,但他还是期待从莲生的口中听到否定的答案。
莲生没有给出袁璞答案,她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流了出来,紧紧的抱住了袁璞。
袁璞从小就有很强的自尊心,当他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就能感受到很多当地人的偏见,他一般都可以无视他们。因为那些偏见可能只停留在言语或是很小的细节上,并不会真的对袁璞的生活和工作产生什么影响。而持有这种偏见的人,有许多也是同样的善良正直,他们只是无意识的持有一种偏见,并不会真的因为这种偏见而给袁璞为难。因此,袁璞可以友好地和这些人相处,可以冷漠地面对他们的偏见。
但此时,当知道莲生的父母因为这种地域的偏见而反对莲生与他继续交往的时候,他的自尊心被深深的刺痛了。他第一次有了自己低人一等的感觉,他第一次感觉到,原来人还是分等级的。
此时,受伤的袁璞的内心中充满了愤怒和不甘心,他想要对着天大声地喝问:“为什么?”
不过看着只是抱着他哭泣的莲生,他不忍心对她发火。因为这不是莲生的错,此时的她应该也很受伤吧。
莲生终于开口,她把脸贴住袁璞的胸口,低声哭着说:“袁璞,你放心吧,我会说服我父母的,会做通他们的思想工作的。”
袁璞拉开了莲生抱他的双臂,尽量使自己冷静下来,他对莲生说:“莲生,我想要静一静。这件事不能怪你,我只是需要时间想一下,等我想明白再说吧……”
这天,他们就这样分开了,希望留给对方一点安静和思考的时间。其实袁璞很晚才回家,一个人茫然的在街道上走啊走,看着街道上流动的人群,他不知道其中有多少人和他一样,虽然身处这座城市,并为它不断地忙碌着,却依然不被这座城市所接受。
不远处,一座小桥的下面,传出了那曲凄美哀婉的《二泉映月》,又有一个瞎眼的老者在卖艺,而在无数走过的路人看来,更像是在乞讨。
突然,有一个小姑娘停下脚步,拉着妈妈的手,指着弹奏着二胡的老者对妈妈说:“妈妈,这个人好可怜,我们给他十块钱吧。”她的母亲赶紧拉走女孩,传授她人生的经验:“他其实没有瞎,是装出来的,他靠这种方式赚到的钱比妈妈上班还要多呢。别看了,我们快走。”母亲边说边拉着女孩加快了脚步,小姑娘无奈的被母亲拉着走,却回着头看着那位老者,脸上充满着童真和纯粹的怜悯。
看着这一幕,袁璞苦笑了一下,他突然想到,再过多年以后,那个小姑娘会不会也如她母亲那样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而再也不“上当受骗”了呢?甚至,她会不会也像她母亲那样继续向自己的下一代传授她的经验?
袁璞走向那位卖艺的老者,在他面前的小碗中放了二十元的纸币,又用几枚硬币将纸币压住。这个连贯的动作让他自己也暗暗吃惊,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莲生的倩影,当时正是通过莲生这一连串细微的动作,让他发现了这个女孩内心真实的柔软。
他的耳边回响起莲生曾经的话语:“这个年代里,选择在街头卖艺的人是不容易的,他们的内心一定是非常强大。不论他们看上去的贫穷是真是假,音乐中流露出的情感和对音乐的热爱都是假不了的。需要怎么样的梦想和信念的支撑,才能不顾他人的目光,甚至放下自身的体面,去追求自己生活的意义呢?”
言犹在耳,却让他感受到了这个温柔的女子内心深处的坚强。
是的,不顾他人的目光,去追求自己生活的意义。一个温柔的女子尚且能够一语说透这人生的哲理,一个卖艺的老者更加身体力行,而他,一向高傲的袁璞,怎么能做不到呢?
知易行难,却是如何不顾他人的偏见而迈出做回真我的第一步呢?
冷风吹面,却似乎拂去了心中的寒意。此时已经敲过了零点的钟声,理论上已经进入了第二天了。袁璞不顾深夜的打扰,掏出手机,给莲生发去了信息:“莲生,我讨厌你父母的偏见,但我愿意尝试和你一同面对。”
他长舒一口气,郁气吐尽,眼前的一切瞬间豁然开朗。
两旁的路灯尽管昏暗,却毕竟照出了一条光明的回家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