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 篇
齐物论
【译文】
9、啮缺问王倪:“你知道各种事物相互间总有共同的地方吗?”
王倪说:“我怎么知道呢!”
啮缺又问:“你知道你所不知道的原因吗?”
王倪回答说:“我怎么知道呢!”
啮缺接着又问:“那么各种事物便都无法知道了吗?”
王倪回答:“我怎么知道呢!虽然这样,我还是试着来回答你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我所说的知道不是不知道呢?你又怎么知道我所说的不知道不是知道呢?我还是先问一问你:人们睡在潮湿的地方就会腰部患病甚至酿成半身不遂,泥鳅也会这样吗?人们住在高高的树木上就会心惊胆战、惶恐不安,猿猴也会这样吗?人、泥鳅、猿猴三者究竟谁最懂得居处的标准呢?人以牲畜的肉为食物,麋鹿食草芥,蜈蚣嗜吃小蛇,猫头鹰和乌鸦则爱吃老鼠,人、麋鹿、蜈蚣、猫头鹰和乌鸦这四类动物究竟谁才懂得真正的美味?猿猴把狙当作配偶,麋喜欢与鹿交配,泥鳅则与鱼交尾。毛嫱和丽姬,是人们称道的美人了,可是鱼儿见了她们深深潜入水底,鸟儿见了她们高高飞向天空,麋鹿见了她们撒开四蹄飞快地逃离。人、鱼、鸟和麋鹿四者究竟谁才懂得天下真正的美色呢?依我来看,仁与义的端绪,是与非的途径,都纷杂错乱,我怎么能知晓它们之间的分别!”
啮缺说:“你不了解利与害,道德修养高尚的至人难道也不知晓利与害吗?”
王倪说:“进入物我两忘境界的至人实在是神妙不测啊!林泽焚烧不能使他感到热,黄河、汉水封冻了不能使他感到冷,迅疾的雷霆劈山破岩、狂风翻江倒海不能使他感到震惊。假如这样,便可驾驭云气,骑乘日月,在四海之外遨游,死和生对于他自身都没有变化,何况利与害这些微不足道的端绪呢!”
10、瞿鹊子问长梧子:“我从孔夫子那里听到这样的谈论:圣人不从事琐细的事务,不追逐私利,不回避灾害,不喜好贪求,不因循成规;没有说话却像是说了,说了话又好像没说,因而遨游于世俗之外。孔夫子认为这些都是轻率不当的言论,而我却认为是精妙之道的实践和体现。先生你认为怎么样呢?”
长梧子说:“这些话黄帝听了也会疑惑不解的。而孔丘怎么能够弄清楚呢!而且你也谋虑得太早,就好象见到鸡蛋便想立即得到报晓的公鸡,见到弹丸便想立即获取烤熟的斑鸠肉。我姑且给你胡乱说一说,你也就胡乱听一听。怎么不依傍日月,怀藏宇宙,跟万物吻合为一体,置各种混乱纷争于不顾,把卑贱与尊贵都等同起来。人们总是一心忙于去争辩是非,圣人却好像十分愚昧无所觉察,糅合古往今来多少变异、沉浮,自身却浑然一体不为纷杂错异所困扰。万物全都是这样,而且因为这个缘故相互蕴积于浑朴而又精纯的状态之中。
“我怎么知道贪生不是糊涂呢?我又怎么知道厌恶死亡不是年幼流落他乡而长大后还不知回归呢?丽之姬是艾地封疆守土之人的女儿,晋国征伐丽戎时俘获了她,她当时哭得泪水浸透了衣襟;等她到晋国进入王宫,跟晋侯同睡一床而宠为夫人,吃上美味珍馐,也就后悔当初不该那么伤心地哭泣了。我又怎么知道那些死去的人不会后悔当初的求生呢?睡梦里饮酒作乐的人,天亮醒来后很可能痛哭饮泣;睡梦中痛哭饮泣的人,天亮醒来后又可能在欢快地逐围打猎。正当他在做梦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睡梦中还会卜问所做的梦的吉凶,醒来以后方知是在做梦。人在最为清醒的时候方才知道他自身也是一场大梦,而愚昧的人则自以为清醒,好像什么都知晓什么都明了。君主高贵牧夫低贱,这种看法实在是浅薄鄙陋呀!孔丘和你都是在做梦,我说你们在做梦,其实我也在做梦。上面讲的这番话,可以称为奇谈怪论。万世之后假若一朝遇上一位大圣人,悟出上述一番话的道理,这恐怕也是偶尔遇上的吧!
“倘使我和你展开辩论,你胜了我,我没有胜你,那么,你果真对,我果真错吗?我胜了你,你没有胜我,我果真对,你果真错吗?难道我们两人有谁是正确的,有谁是不正确的吗?难道我们两人都是正确的,或都是不正确的吗?我和你都无从知道,而世人原本也都承受着蒙昧与晦暗,我们又能让谁作出正确的裁定?让观点跟你相同的人来裁定吗?既然看法跟你相同,怎么能做出公正的评判!让观点跟我相同的人来判定吗?既然看法跟我相同,怎么能做出公正的评判!让观点不同于我和你的人来判定吗?既然看法不同于我和你,怎么能做出公正的评判!让观点跟我和你都相同的人来判定吗?既然看法跟我和你都相同,又怎么能做出公正的评判!如此,那么我和你跟大家都无从知道这一点,还等待别的什么人来判断呢?辩论中的不同言辞跟变化中的不同声音一样相互对立,如果让它们不相互对立,就要用自然的分际来调和它。我的言论散漫流行,随物因变而安稳地度过自己的一生。
“什么叫调和自然的分际呢?对的也就像是不对的,正确的也就像是不正确的。对的假如果真是对的,那么对的不同于不对的,这就不须去争辩;正确的假如果真是正确的,那么正确的不同于不正确的,这也不须去争辩。忘掉死生忘掉是非,到达无穷无尽的境界,因此圣人总使自己进入无穷无尽的最高境界。”
11、影子之外的虚影问影子说:“刚才你在行走,现在你又停下;先前你坐着,如今你又站了起来。你怎么没有自己独立的意志呢?”
影子回答说:“我是有所依赖才这样的吧?我所依赖的东西也是又有所依凭才能这样的吧?我所依赖的东西,就像蛇依赖腹下的鳞皮、鸣蝉依赖翅膀一样吧?我怎么知道因为什么缘故会是这样?我又怎么知道因为什么缘故而不会是这样呢?”
12、从前庄周有一次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欢暢地飞舞,心里觉得洋洋得意,多么愉快和惬意啊!不知道自己原本是庄周。突然间一觉醒来,惊惶不定地意识到原来我是庄周。不知是庄周梦中变成蝴蝶呢,还是蝴蝶梦见自己变成庄周呢?庄周与蝴蝶那必定是有区别的。这就可叫作物、我的交合与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