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生
那年正在折腾知青下乡,我们学校已走了两批。父亲进了学习班不能回家,除非他的孩子上山下乡。我决定去下乡,换父亲回家。
我忘了是何时、又如何认识了同校的张福生,他大我三岁,初中高我一届,他生性吊儿郎当,我不喜欢他。
我报名第三批下乡,同班一位同学是之前第二批去的,我决定去找同学,福生说要跟我作伴一起去。他还说服了我母亲,说他在山区会照顾我,我妈听了很高兴,但我不愿意。
到了山区,卡车停在了我们所属的公社所在地,我跳下车,发现福生就站在我面前,他竟然还跟我同一生产队。他一下车就从衣袋里掏出一大把小纸片,分发给他面前的一些农民,那纸上面写着:本人张福生,对医学有所研究……那年头他已经懂得推销自己。后来出现的街头分发小卡片,比我们这位福生的创意整整晚了40年。
队里多来了一个福生,知青们很不爽,后来我们同村9个同学合伙开伙食,不久大伙翻脸了,然后分裂成了三个小团伙,然后我们又哈哈哈的和好了,重新组团作伴,但都把福生忘记了——福生成了单超一个,索性破罐破摔,整天只想吃饭不想做事。他也不出工干活了,天天躺着睡觉,公家发给的棉衣拿去换了吃的,大冷的天只穿一件小裤衩,露出搓衣板一样的胸脯和瘦腿。
每天早晨,我们会把各自的钵头放进大锅里面蒸着午饭,然后去下田劳动。福生每天准时睡到半上午起床,就开始偷吃锅里的米饭。这是个技术活儿:将每个钵头的饭各吃几口,然后再把饭耙耙松,恢复原样……后来被大伙发现了:原来我们的午餐都是福生吃过的剩饭。大家非常气愤,他就躲进房间假装入睡,有人就把臭地瓜扔进他的蚊帐,他就很夸张的用力惨叫。
偶尔半夜大家饿了,福生会自告奋勇跑去农民的菜地,偷摘几根新鲜“挂菜”回来,然后端个空碗守在锅旁,等候我们的咸菜饭煮熟。他瘦小,却能一口气吃光好几碗米饭。在那些忍饥挨饿的日子里,他却吃得红光满面,光溜溜的额头闪闪发亮。
后来不知是犯了啥事,福生差点被大队部当作流氓抓去游街。据说是他赶圩时在街上走路,因手臂摆动幅度过大,手指碰到一位60岁阿婆胸部……福生一看大势不妙,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他这次出了门就再也没回来了。
福生不辞而别。那年头我年纪最小,幸得知青同学的帮助。唯独福生,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根本顾不上我。而且他还两次跑回厦门,骗走我母亲的钱。虽说这样,他跑不见了以后,我还是会想念他。
20多年过去了,知青都已返回家乡。那天我偶然发现福生坐在一家宾馆门前打瞌睡,他负责收取宾馆前面广场的停车费。他请我在他办事的小岗亭里吃茶。
又20多年过去了,我每天傍晚下班回到中山路,常常会遇见福生挎着夫人一起散步,福生的头发已剩下不多,瘦小的他,硕大脑袋的前额依旧亮晶晶。我们会停下来打个招呼。
此时福生也都过了60岁了,他上身穿一件印着红绿大朵牡丹花的白色西服,下身穿一条大红色紧身裤,脚穿红袜子,搭配白色的尖头皮鞋。
他夫人比他还猛:头发按上中下三个层次染成粉红、浅蓝和浅绿三色,满是皱纹的脸上糊着厚厚雪白脂粉,衬托出浅蓝色的眉毛和红艳艳的嘴,胸前垂挂着几串不同的项链,长袖白色毛衣再套上短袖紫色连衣裙,腰部扎一条红色宽皮带,脚蹬红色高跟长筒靴……他们吸引到一些路人的注目,但我的朋友和老伴旁若无人,自信地迈着悠闲的步伐。
后来听谁说,是福生的女儿嫁给了南洋的番仔,所以爹地和妈咪就必须变成了这副模样。
那天又遇见了福生两口子,他夫人说我很帅,我高兴极了,提议帮他俩拍照留念。福生决定给老朋友面子,让我拍一张背影,可惜我手一抖索就拍到他们的半个后脑勺。
然后,福生伉俪在某一天又消失不见了。
一转眼又过去了很多年,中山路再也找不见那一对亲密爱人——福生你在哪里?
福生虽然早年时运不好,但他已历经苦难,应该有好运轮转。相信福生是远渡重洋,去和女儿团聚了。
如果说,福生的那些日子有伤痕,那么,这曾经的伤痛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共同遇见。
那段经历再也过不去,它祸及我们的后半生坍塌,从此再没有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