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前,在埃及街的一栋房子里,住着一只兔子,他的全身几乎都是陶瓷的。他的胳膊,腿,手脚,头,躯干以及鼻子都是陶瓷的。他的胳膊和腿上有关节,关节处都是用线连接起来的,所以他的手肘和膝盖是可以弯曲的,这让他行动更灵活。
他的耳朵是用真正的毛皮制成,在毛皮下面是结实的可弯曲的线,这些线帮他摆出各种造型的耳朵来反映他的心情:或轻松自在,或疲惫,或满是倦怠。他的尾巴也是用真正的毛皮做的,所以非常柔软细腻而且易于塑形。
这只兔子就是爱德华·杜兰,他很高,从耳朵尖儿到脚尖儿差不多有三英尺,他的眼睛是彩绘成蓝色的,但是仍很具洞察力和智慧。
总之,爱德华觉得自己不同凡响。唯有他的胡子让他不太满意。那些胡子确实具备胡子该有的长度和优雅,但是它们的出身却是个谜,爱德华非常强烈的觉得它们不是兔子毛。到底这些胡须是属于什么讨厌的动物呢?爱德华不敢往深了去想这个问题,他受不了,会抓狂的。所以他确实也没去多想这个问题。他给自己定了一个规则:不要去想不开心的事情。
爱德华的女主人是一个十岁的黑发女孩儿,名叫阿比林·杜兰。这个女孩儿在意爱德华的程度不亚于爱德华在意他自己。每天早上她收拾好自己上学的行头后,就会来给爱德华穿衣服。
这只瓷兔子拥有一个了不起的衣橱,衣橱里放满了手工制作的银色套装;专门为他的兔子脚定做的鞋子,这些鞋子可是从最好的皮革上剪裁成型然后制作的;还有一大推打了孔的帽子,爱德华那又长又会说话的耳朵就轻易地从孔里钻出来,很合适;他的每一条高端剪裁的裤子都有一个口袋,口袋是专门用来放爱德华的金质怀表的。阿比林每天早上帮他上好发条。
“好了,爱德华,”上好发条后她说,“等大针指着十二,小针指着三的时候我就回来陪你了。”
她把爱德华安置在餐厅的一把椅子上,椅子放置的位置正好让爱德华可以看到窗外以及窗外那条通到杜兰家前门的小径。阿比林把怀表放在他的左腿上。她亲亲他的耳朵尖儿,然后去上学了。爱德华就一整天盯着埃及街,听着怀表的嘀嗒声,等待着。
在所有季节中,这只兔子最中意冬季,因为冬天太阳落山早,餐厅的窗户就变成黑色,于是爱德华就能在窗玻璃上看到自己的映像了。这是个怎样的映像啊!多么优雅的剪影啊!爱德华情不自禁地惊讶于自己的美好。
晚上,爱德华和杜兰家的其他成员一起坐在餐桌旁,他们是阿比林,阿比林的父母和祖母。她的祖母名叫佩雷格里纳。确实,爱德华的耳朵 充耳不闻,还有,他整个用餐期间都直勾勾地盯着亮得晃眼的白桌布。但他确实在桌边。
阿比林认为爱德华是有生命的,有时她请求重复一个短语或故事,因为爱德华没听到。这一点让她的父母觉得很迷人。
“爸爸,”阿比林会说,“恐怕爱德华还没有理解最后那一小部分。”
阿比林的爸爸就直接转向爱德华的耳朵然后慢慢重复他说过的话,让这只瓷兔子能更好地理解。爱德华出于对阿比林的尊重假装在听,但其实他对人们说的话并不很感兴趣。他也并不在意阿比林的父母和他们对他居高临下的礼节。事实上,所有成年人对他都是趾高气扬的。
只有阿比林的祖母会以平等的语气对他说话,就像阿比林一样。佩雷格里纳很老了。她的鼻子长而挺拔,明亮的黑眼睛像星星一样闪光。正是佩雷格里纳让爱德华出现的。她委托别人把他做出来,并亲自打理他的银色套装,怀表,轻便的帽子,可弯曲的耳朵,他的高档皮革鞋子以及他的连接着的胳膊和腿,所以这一切都出自她的法国老乡之手,那位老乡是个大师级的手艺人。佩雷格里纳把爱德华作为七岁生日礼物送给阿比林。
每天晚上都是佩雷格里纳来给阿比林和爱德华掖被子。
“你会给我们讲故事吗?”每天晚上阿比林都会这样问她的祖母。
“今晚不行。”她说。
“那哪天晚上可以呢?”阿比林又问。
“很快,”她说,“很快我就会给你们讲故事了。”
然后她关了灯,爱德华和阿比林就在黑暗中躺在床上。
“我爱你,爱德华,”阿比林每晚在祖母走后都会这样说。她说完然后等着,就好像她期待爱德华也对她说同样的话。
爱德华什么也没说。当然了,他说不了话。他躺在自己的小床上,阿比林的大床就在旁边。他盯着天花板,听着她的呼吸声,知道很快她就会入睡。爱德华的眼睛是彩绘的,他无法闭上眼睛,所以他始终醒着。
有时,如果阿比林放他侧躺着,他就能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到外面的黑夜。在清澈的夜晚,星星闪耀着,星星的细小光线让爱德华挺舒服,虽然他不是很理解为什么会这样。他经常一整夜盯着星星,只到黎明驱散黑暗。
第二章
就以这样的方式,爱德华日复一日地过着日子。没什么特别的事发生。不过偶尔也会发生小小的家庭闹剧。隔壁邻居家有一条带条纹的拳师犬,是公的,却不明所以地取了个名儿叫罗西。这天,阿比林上学去了,这条狗不请自来,还喧宾夺主地把前腿放在餐厅的桌子上,撒尿喷在白桌布上。然后这狗小跑到爱德华面前开始嗅他,在爱德华弄清楚被一条狗嗅来嗅去的后果之前,他就进了罗西的嘴里,被罗西含在嘴里耀武扬威地前后晃荡,这狗还咆哮起来,留着哈喇子。
幸好阿比林的妈妈经过餐厅目睹了爱德华的遭遇。
“放开他!”她冲罗西大喊。
罗西被惊着了,乖乖放下了爱德华。
爱德华的银色套装被哈喇子弄脏了,他后来头痛了好几天,但若认为这是他遭受的最大伤害,那也只是爱德华一厢情愿这样认为罢了。阿比林的妈妈管他叫“它”,而且相比于爱德华在罗西嘴下遭受的侮辱,她更愤怒的是白色桌布被狗尿弄脏了。
还有一次,杜兰家新来的女仆急切地想要在东家面前表现自己的勤快。她走到餐厅里爱德华坐的椅子旁。
“这只小兔兔坐这儿干嘛?”她大声说。
爱德华假装压根儿就不在意小兔兔这个词,虽然他发现它带有极度的侮辱意味。
这个女仆朝他俯下身,看着他的眼睛。
“哼”她说。她直起身子,把手放在自己臀部。“我猜你和这屋里其他东西一样,是需要清理的。”
所以,女仆用真空吸尘器来清理爱德华。她把他的两个长耳朵放进吸尘器的软管里去吸。她粗鲁地摆弄他的衣服,拍打他的尾巴。她简单粗暴地掸了掸他他脸上的灰。在她热情的清理过程中,爱德华的金怀表从他腿上被吸到吸尘器里去了,吸尘器发出可怕的金属撞击声,这女仆却似乎完全听不见。
等她做完这些,她把椅子放回餐桌旁,却不知道爱德华究竟应该归属于何处,最后她决定把他塞进阿比林房间里一个搁板上的玩具堆里。
“好了”女仆说到,“这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她放置爱德华的姿势是极其令他尴尬和不舒服的------他的鼻子都触到膝盖了;他在哪儿待着其他玩具娃娃在他身边叽叽喳喳,还一个劲儿傻笑,就像一大群疯狂的不友好的鸟。直到阿比林从学校回来,找不到爱德华,她就飞奔着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呼唤他。
“爱德华!”她大叫,“爱德华!”
当然,他是没办法让她知道他在哪儿的,他也没有办法回答她的呼喊。他只能坐在那里,等着。
找到爱德华之后,她用力抱紧他,抱得那么紧,爱德华都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因为紧张,她的心仿佛要跳出胸腔。
“爱德华,”她说,“哦,爱德华,我爱你。我绝不希望你离开我。”
这只兔子也正经历着一种剧烈的情绪,但那不是爱而是气恼。他很生气,因为被如此残暴的对待,那个女仆傲慢的拎着他,就像拎着一个无生命的东西,像碗或者说茶壶之类的东西。这整件事里唯一让爱德华满意的就是那个女仆立马被赶走了。
爱德华的金怀表稍后在吸尘器里面被找到,虽然有凹痕了,但还能用,阿比林的爸爸嘲弄的鞠了一躬,把表归还给爱德华。
“爱德华先生,”他说,“我想这是您的表吧?”
在阿比林十一岁生日那天晚上之前,爱德华遭受过的最大伤害就是罗西事件和吸尘器事件,那天晚上在餐桌旁他们吃蛋糕时,提到了船。
第三章
“她是玛丽皇后号,”阿比林的爸爸说,“你,你妈妈和我将乘坐她一路航行到伦敦。”
“那佩雷格里纳呢?”阿比林问。
“我不去,”佩雷格里纳祖母说,“我就待在家里。”
爱德华当然没在听他们谈话了。他觉得自己难以忍受这种餐桌边上的无聊透顶的谈话。如果可以的话,他完全不想听。但是阿比林不寻常的举止强迫他必须注意他们的谈话。当他们继续谈论船的时候,阿比林走到他身边,抱起他,把他放在自己的腿上。
“那爱德华呢?”她问,声音因为不确定而抬高了。
亲爱的,他怎么了?”她妈妈说。
“爱德华会和我们一起乘坐玛丽皇后号航行吗?”
“这个,当然,只有你乐意,不过以你现在的年龄还带着个瓷兔子玩具已经不太适合了。”
“没关系,”阿比林的爸爸快活地说,“如果爱德华不在,那谁保护阿比林呢?”
从阿比林的腿这个好位置看过去,爱德华看到这个整张桌子在他面前铺展开来,这是坐在他自己的椅子上看不到的。他看到了整齐排列的闪着光的银餐具,玻璃杯和盘子。他也看到了阿比林的父母那滑稽的,居高临下的面孔。然后他的眼神与佩雷格里纳相遇了。
她正看着爱德华,那眼神就像一只慵懒的盘旋在空中的鹰正盯着地上的老鼠一样。也许爱德华耳朵和尾巴上的兔子毛,还有他的胡须还带着一些微弱的被捕获的记忆,一阵颤栗传遍他的全身。
“是啊,”佩雷格里纳眼睛继续盯着爱德华说到,“爱德华不去的话,谁来照看阿比林呢?”
那天晚上,当阿比林像以往每晚那样请求讲一个故事时,佩雷格里纳说:“今晚会有一个故事。”
阿比林在床上坐起来。“我想爱德华需要坐在我身边,”她说,“这样他就能听到故事了。”
“这样做好不过了,”佩雷格里纳说,“我也觉得这兔子必须听听这个故事。”
阿比林抱起爱德华,把他放到床上自己身边,帮他盖好被子,然后对祖母说:“我们准备好听故事了。”
她清清嗓子开始说:“故事从一位公主讲起。”
“一位美丽的公主吗?”阿比林问。
“一位非常美丽的公主。”
“多美?”
“你就听着吧,”佩雷格里纳说,“答案都在故事里呢。”
第四章
“从前,有一位非常美丽的公主。她就像没有月亮的夜空中闪亮的星星。但是她的美丽让她变得与众不同了吗?没有,一点儿也没有。”
“为什么呢?”
“因为,”佩雷格里纳说,“她是一个不爱任何人也不关心与爱有关的任何事的公主,虽然很多人爱着她。”
讲到这里,佩雷格里纳停下来看着爱德华。她直看进他眼睛深处,又一次,爱德华感觉一阵颤栗传遍全身。
“然后,”佩雷格里纳始终盯着爱德华说到。
“然后公主怎么了?”阿比林问。
“然后,”祖母说,把眼睛转回来对着阿比林,“国王,公主的爸爸,说公主必须结婚。很快,一位来自邻国的王子看到公主并立刻爱上了她。他给了她一枚纯金的戒指。他把戒指戴在她的手指上。他说了这几个字:'我爱你'。但你知道公主做了什么吗?”
阿比林摇摇头。
“她把戒指吞进肚里了。她从手指上拔下戒指然后吞下去。她说:'这就是我所认为的爱'。然后她跑开了,离开了城堡,跑进了深林里。然后。”
“然后怎么了?”阿比林问,“之后发生了什么?”
“然后,公主在深林里迷路了。她在林子里游荡了好多天。最后,她走到一个小棚屋门前,她敲门,说:'让我进来,我迷路了'。
没人回答。
“她又敲门,:说:'让我进来,我饿了'。
“一个可怕的声音回答到:'如果你非进来不可那就进来吧'。
“美丽的公主进了屋,她看到一个女巫正坐在桌边数金币。
'三千六百二十二。'女巫数到。
'我迷路了',美丽的公主说。
'那又怎样?'女王回答,'三千六百二十三'。
'我饿了',公主又说。
'不关我事',女巫说,'三千六百二十四'。'但我是一个美丽的公主',公主说到。
'三千六百二十五',女巫以此回答。
'我爸爸',公主说,'是一个有权有势的国王。你必须帮助我,否则后果自负'。
'后果?'女巫说。她眼睛离开金币,抬起头,盯着公主说:'你竟敢跟我说后果自负?很好,那么我们就来说说后果:告诉我们你爱的人的名字'。
'爱!'公主说。她跺起脚来。'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总喜欢说爱呢?'
'你爱谁?'女巫说,'你必须告诉我名字。'
'我谁也不爱',公主自豪地说。
'你真令我失望',女巫说。她抬起手说了一个字:'法热飞格瑞'。
然后美丽的公主就被变成了一头疣猪。
'你对我做了什么?'公主尖声惊叫。
现在你还会跟我说后果自负吗?'女巫说,然后就回去继续数金币去了。'三千六百二十六',女巫数金币的时候那头疣猪公主从小棚屋跑到树林里去了。
国王的人也在树林里。他们在找什么呢?一个美丽的公主。所以当他们遇上一头丑陋的疣猪时,他们立刻哣一声射杀了它。
“不!”阿比林说。
“就是这样的,”佩雷格里纳说,“那些人带着这头疣猪回到城堡,然后厨子把它开膛破肚,在它肚子里发现了一枚纯金的戒指。那晚城堡里有许多饥饿的人正等着吃饭,所以厨子把戒指戴在自己手上然后把疣猪处理完。那枚被美丽的公主吞下去的戒指戴在厨子手上发着光。故事结束。”
“结束了?”阿比林愤怒地说。
“是的,”祖母说,”结束了。”
“但是不可以这样就结束啊!”
“为什么不可以呢?”
“因为它结束得太快了。因为没有人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这是怎么回事?”
“啊,原来如此。”佩雷格里纳点点头。她沉默了一会儿。“但是你告诉我:一个没有爱的故事怎么可能以幸福快乐结尾呢??不过,好吧。时候不早了,你们必须睡觉了。”
佩雷格里纳把爱德华从阿比林身边抱开,把他放到床上,帮他把被子拉到他的胡须那里。她附身靠近他,对他耳语道:“你真让我失望。”
老太太离开后,爱德华躺在他的小床上,盯着天花板。这个故事没什么意思。不过其他很多故事也一样。他想着公主以及她如何被变成了一头疣猪。多恶心!多荒唐!多么可怕的命运!
“爱德华,”阿比林说,“我爱你。我才不管我多大了,我会一直爱你的。”
知道了,知道了,爱德华想。
他继续盯着天花板。他为一些他无法言说的东西而内心烦乱。他希望佩雷格里纳是把他放成侧躺的姿势,这样他就可以看到星星了。
他想到了佩雷格里纳对美丽的公主的描述。她就像没有月亮的夜空中闪亮的星星。因为某种原因,爱德华觉得这些话让自己很舒服,他就对自己重复着这些话------就像没有月亮的夜空中闪亮的星星,就像没有月亮的夜空中闪亮的星星------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直到第一缕晨光透进来。
第五章
住在埃及街上那栋房子里的一家人,因为准备去英国的航行而变得紧张忙乱。爱德华拥有一个小行李箱,阿比林帮他收拾的。箱子里装着他最高档的套装,几顶最华美的帽子和三双鞋子,有了这些他在伦敦就可以外表出众了。在把每一样行李放进箱子之前,阿比林都会展示给他看。
“你喜欢这件衬衫搭配这件外套吗?”她问他。
或者,“你愿意戴你的黑色常礼帽吗?戴上它你看起来可帅了。那我们把它装起来吧?”
终于,五月里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六早晨,爱德华和阿比林以及杜兰夫妇上了轮船,站在围栏旁边,佩雷格里纳在码头。她戴了一顶松软的周围盘着花儿的帽子。她直勾勾地看着爱德华,黑色的眸子闪着光。
“再见,”阿比林对她祖母大喊。“我爱你。”
轮船离开了码头,佩雷格里纳队阿比林挥着手。
“再见,小女孩儿,”她喊道,“再见。”
爱德华感觉自己的耳朵湿了,他猜这是阿比林的泪水。他希望她不要把他抱得这么紧。被这么用力地抓着会弄皱衣服的。最后,所有在岸上的人,包括佩雷格里纳在内,都消失了。爱德华这一次像松了一口气。
正如预计的那样,爱德华在船上吸引了很多关注。
“多么奇特的兔子,”一位上了年纪的脖子上戴了三串珍珠项链的女士说。她弯下腰凑近了看爱德华。
“谢谢,”阿比林回答。
船上的几个小女孩儿用深切渴望的眼神看着爱德华。她们问阿比林是否可以抱抱爱德华。
“不,”阿比林说,“我恐怕他不是那种喜欢被陌生人抱的兔子。”
两个小男孩儿,是两兄弟,一个叫马丁,一个叫阿摩司,对爱德华有着特殊的兴趣。
“他是干什么的?”海上航行的第二天,马丁指着爱德华问阿比林。爱德华此时正伸着长腿坐在甲板上的椅子里。
“他不用做任何事。”阿比林说。
“他身上哪儿可以上发条吗?”阿摩司问。
“不,”阿比林说,“他没有发条可上。”
“那他有什么意思呢?”阿摩司又问。
“他的意思就是他是爱德华。”阿比林说。
“这并没有多大意思。”阿摩司说。
“是的,这并没有多大意思。”马丁赞同道。然后,一阵长时间的别有深意的沉默后,他又说:“我不会让任何人把我打扮成这样的。”
“我也是。”阿摩司附和着。
“他的衣服会脱下来吗?”阿摩司问。
“当然会,”阿比林说,“他有许多不同的套装,他还有自己的睡衣,它们都是用银线做成的。”
爱德华像往常一样不理会别人的谈话。海面上吹起一阵和风,他脖子上戴的银线围巾随风飘扬起来。他戴了一顶平顶草帽。这兔子正在想他得让自己看起来风度翩翩。
完全始料未及的,有人把他从甲板的椅子上抓起来,首先是他的围巾,然后是他的夹克和裤子,纷纷被撕扯下来。他听见他的怀表撞击轮船甲板的声音;他被头朝下抓着,他看见怀表欢蹦乱跳地朝阿比林脚边滚去。
“快看他,”马丁说,“他居然还穿了内裤。”为了让阿摩司能看见,他把爱德华举得高高的。
“把他的内裤脱掉。”阿摩司高喊。
“不!!!!”阿比林尖叫着。
马丁脱去爱德华的内裤。
爱德华此刻对事情投以关注了。他很难堪。除了头上戴的帽子,他全身赤裸。船上的其他乘客正看着他,直接好奇而又尴尬地看着他。
“把他还给我,”阿比林尖声叫喊,“他是我的。”
“别给她,”阿摩司对马丁说,“把他给我。”他拍拍双手然后张开,“把她抛过来。”他说。
“求你们了,”阿比林哭喊着,“不要扔他,他是陶瓷做的,他会碎的。”
马丁抛起爱德华。
爱德华光着身子在空中划过。
一秒钟以前,这兔子还以为,在满船陌生人面前光着身子,是这世上可能发生在他身上的最糟糕的事情。但是他错了。被抛来抛去要糟糕得多,更何况还是在裸体的情况下,从一个肮脏的大笑着的男孩手里被抛到另一个手里。
阿摩司抓住爱德华,把他举起来,耀武扬威地炫耀。
“把他抛回来,”马丁喊道。
阿摩司举起他的胳膊,正准备扔出爱德华,就在这时,阿比林拦住了他,用头撞他的肚子,这男孩的胳膊就偏了。
所以爱德华没有飞回马丁恶心的手里,
取而代之的是,爱德华·杜兰向船外飞去。
第六章
一只瓷兔子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死去?
一只瓷兔子会淹死吗?
我的帽子还在头上吗?
当爱德华在蓝色海面上飞驰而过的时候,他问了自己这些问题。太阳高悬在空中,从看起来很遥远的地方,爱德华听到阿比林叫他的名字。
“爱德华,”她叫着,“你回来。”
回来?多么愚蠢的叫嚷,爱德华想。
在他跌落时,从头到脚划过空气,他还能来得及看到阿比林最后一眼。
她站在轮船甲板上,一只手抓着围栏,另一只手里有一盏灯-----不,是一个火球-----不,爱德华意识到阿比林攥在手里的是他的金怀表;她把它举得高高的,它反射了太阳光。
我的怀表,他想,我需要它。
然后阿比林消失在视野里,而兔子如此猛力地砸进水里以至于他的帽子被刮飞了。
我刚才的问题得到回答了,当他看着帽子在风中飞舞时,爱德华这样想。
然后他开始下沉。
下沉,下沉,下沉。他的眼睛一直睁着,不是因为他勇敢,而是因为他别无选择。他的彩绘的眼睛目睹了海水由蓝变绿,然后又变回蓝色。最后海水看起来就像夜一样黑。
爱德华继续下沉,下沉。他对自己说,如果我将淹死,当然到目前为止我早该被淹死了。
在他头上很远的地方,载着阿比林的远洋轮船继续欢快地航行着。而这只瓷兔子最终停泊在了海面,脸朝下,头浸在污水里,他生平第一次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真正的情绪。
爱德华害怕了。
第七章
他告诉自己阿比林肯定会来找到他。他想,这很像是在等阿比林从学校回家。我就假装自己是在埃及街那栋房子的餐厅里,等着表的小针移动到三,大针停在十二上。如果我的表还在,我就可以更确切地知道了。不过没关系,她很快就会来了,很快。
几个小时过去了,几天过去了,几周过去了,然后几个月过去了。
阿比林没有来。
因为实在没有更好的事可做了,爱德华开始思考。他想到了星星。他还记得从他床边窗户里看到的它们的样子。
他很奇怪,是什么让它们如此闪亮呢?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它们也依然闪亮吗?在我的生命中,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离星星这么远。
他也想到了那个被变成疣猪的美丽公主的命运。无为什么她会变成疣猪呢?因为那个丑恶的女巫把她变成了疣猪------这就是原因。
然后,这只兔子想到了佩雷格里纳。以某种他无法说清楚的方式,他觉得她应该为他所遭遇的这一切负责任。几乎可以说,是她,而不是那两个男孩,把他扔出船外的。
她就像故事里的女巫。不,她就是故事里的女巫。是,她并没有把他变成疣猪,但她一样是在惩罚他,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她要惩罚他。
在爱德华悲惨经历的第二百九十七天,一场风暴来临了。风暴如此强悍,它把爱德华举离海面,使他陷入一种狂乱的,野蛮的又动感十足的舞动。海水反复击打着他,一会儿将他高高举起,一会儿又让他猛然撞落。
救命啊!爱德华心里嘶喊着。
在风暴肆掠中,爱德华被扔出大海,他瞥了一眼愤怒的铁青着脸的天空。风从他耳边呼啸而过,那声音听起来就像佩雷格里纳在大笑。但是,在他有时间感激被高举出水面之前,他就被扔回深水里了。他被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抛来扔去,直到风暴自己精疲力尽。然后爱德华看到自己又一次开始降落回海面。
天哪,救救我,他在心里呐喊,我不能再回到那儿,救救我。
但是又一次,他下降,下降,下降。
突然,一个渔夫的又大又宽的网罩住了爱德华,把他抓住了。网带着爱德华越升越高,停在一道几乎难以忍受的强光下,爱德华背对着世界,躺在一艘船的甲板上,周围全是鱼。
“哦,这是什么?”一个声音说。
“不是鱼,”另一个声音说,“这是毋庸置疑的。”
光线太亮刺得爱德华很难看清东西。不过最后光线外还是显现出形体,然后是脸。爱德华这才发现两个人正看着他。一个年轻,一个年老。
“看上去像某种玩具,”花白头发的老人说。他弯下腰捡起爱德华。拿着他的前爪,端详着他。“我猜是一只兔子。它有胡须。还有兔子耳朵,或者至少是兔子耳朵的轮廓。”
“是的,当然,一只兔子玩具,”年轻人说着转身走开了。
“我要把他带回家给内莉。让她把他修整修整,收拾好了,送给某个孩子。”
老人小心翼翼地把爱德华安置在一个板条箱上,让他坐正了,可以看到大海。爱德华很感激这小小的礼貌姿势,但是他发自内心的厌恶大海,更希望永远不要再看到大海才好呢。
“到了。”老人说。
返回海岸的路上,爱德华感觉到阳光晒在自己脸上,风吹过他耳朵上仅剩的一点毛,然后某种东西填满了他的胸腔,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他很开心自己还活着。
“看看这只兔子,”老人说,“它似乎很享受这趟旅行,对吧?”
“是的,”年轻人说道。
事实上,爱德华·杜兰是如此幸福,因为终于又回到活人的世界了,所以他并没有因为被叫做“它”而生气。
第八章
回家的路上,老渔夫停下来点着了烟斗,把烟斗含在嘴里 继续赶路回家。他把爱德华放在自己左肩上,就好像他是一个凯旋的英雄。渔夫把一只结满了老茧的手放在爱德华背后,让他保持平衡。在他们走回家的路上,他用柔软低沉的声音跟爱德华说话。
“你会喜欢内莉的,你会的,”老人说,“她心里有伤,但她是个很好的女人。”
爱德华看着薄暮掩映下的小镇,一堆杂乱的建筑挤在一起,大海就走镇子前面铺展开来;他想,只有不是在海底,任何事任何人他都会喜欢。
“你好,劳伦斯,”一个站在商店前端的女人叫道,“你拿的是什么?”
“新猎物,”渔夫说,“从海里找到的新鲜兔子。”她对那女人举帽示意,然后继续赶路。
“现在,你在这里,”渔夫说。他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用它指着紫色天空上的星星。“在那儿的那颗就是你们说的北极星。认准了那家伙,你就再也不会迷路了。”
爱德华细细想着那小星星的亮光。
他很疑惑,难道星星都有各自的名字吗?
“看看我,”渔夫说,“和一个玩具说话。好了,我们到了。”渔夫仍然放爱德华在肩上,走上了一条石头小路,然后进了一个小小的绿色屋子。
“内莉,来这儿看看啊,”他说,“我从海里给你带了个东西。”
“我并不想从海里得到什么东西。”一个声音说。
“内莉,别这样嘛,来看看。”
一个老妇人从厨房出来,在围裙上擦着手。当她看见爱德华,她丢下围裙,双手一拍说道,“哦,劳伦斯,你给我带了一只兔子。”
“从海里直接捞起来的,”劳伦斯说。他把爱德华从肩上拿下来,让他站在地板上,抓着他的手,让他朝内莉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哦,”内莉说,“来这儿。”她又拍了一次手,劳伦斯把爱德华递给她。
内莉把爱德华抱在身前,从头到脚看着他,她微笑了。
“你这辈子看到过这么精美的东西吗?”她说。
爱德华立刻觉得内莉是一个很有眼光的女人。
“她真漂亮。”内莉无声地说。
有那么一会儿,爱德华很困惑。这屋里还有其他漂亮的东西吗?
“我该叫她什么呢?”
“苏珊娜吧?”劳伦斯说。
“就这么定了,”内莉说,“苏珊娜。”她看着爱德华的眼眸深处。“首先,苏珊娜需要一些衣服,对吧?”
第九章
就这样,爱德华·杜兰变成了苏珊娜。内莉给他缝了几身衣服:一条粉红色带褶皱的裙子,在特殊场合穿,用一件缀满花的时装稍稍改动一下,就做成了一件日常穿的衣服,一条白色的长睡袍,是用棉布做成的,爱德华睡觉的时候穿。还有,她重做了他的耳朵,把原来耳朵上仅剩的一点皮毛去掉,重新设计了一双耳朵。
“哦,”完工的时候她对他说,“你真漂亮。”
刚开始他很惊慌,毕竟他是一只男兔子,他不想被打扮成一个女孩。而且那些衣服,即使是用于特殊场合的那条裙子,都太简单平实了。它们缺乏高雅和艺术性,他以前那些真正的衣服都有。但是爱德华马上想起自己躺在海面上,脸浸泡在污秽之中,离星星那么远,他对自己说,有什么关系呢?穿裙子又不会刺伤我。
而且,和渔夫以及他的妻子住在这个小小的绿色屋子,是很甜蜜的。内莉喜欢烘培,所以她整天待在厨房里。她把爱德华放在柜台上,倚靠着面粉罐子,帮他把裙摆整理好放在膝盖周围。她把他的耳朵弄弯一点,这样他就可以听得更清楚了。
然后她开始工作,揉捏面团做面包,卷面团做小甜饼和派。厨房很快充满了烤面包的香味和混合着肉桂、糖、丁香的甜味。窗户上冒出水蒸气来。内莉边做边说。
她和爱德华谈她的孩子们,她的女儿,名叫洛莉,是一个秘书,她的两个儿子:拉尔夫,参军了,雷蒙德,才五岁时死于肺炎。
“他在自己身体里面溺死了,”内莉说。“那是一件恐怖的,糟糕的事情,是最可怕的事情,眼睁睁看着自己爱的人在自己面前死去,却无能为力。我几乎每晚都梦见他。”
内莉用自己的手背擦干眼泪。她对爱德华笑笑。
“我猜你会觉得我很愚蠢吧,竟然和一个玩具说话。但是在我看来你正在倾听,苏珊娜。”
爱德华惊讶地发现他正在倾听。以前阿比林和他说话时,一切都看起来那么无聊那么没意思。可是现在,内莉讲给他听的事情就好像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事情,他倾听着,就好像他的人生全仰赖于她说的话。这让爱德华困惑,是不是海面上的那些脏东西钻进了他的瓷脑子里,损坏了脑子里的什么部件。
晚上,劳伦斯从海上回到家里,家里有晚餐。爱德华和渔夫以及他的妻子坐在桌边。他坐在一个旧的木制的高脚椅上,刚开始那会儿,他很窘迫(毕竟,高脚椅是专为婴儿设计的椅子,而不是为一只优雅的兔子),不过他还是很快适应了高脚椅。他喜欢做得高高的,这样可以看见整张桌子,而不是只能看见桌布,就像以前在杜兰家一样。他喜欢参与感。
每天晚饭后,劳伦斯都说他想到外面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苏珊娜也许也愿意跟他一起去。他把爱德华放在他肩上,就像第一天晚上,他带着爱德华穿过镇子,把他带回家来给内莉。
他们走到外面,劳伦斯点着他的烟斗 ,拉着坐在他肩上的爱德华,假如夜晚天空清亮,劳伦斯就会一次给爱德华讲一个星座的名字,仙女座,飞马座,他用烟斗杆儿指着说。爱德华喜欢看着星星,他喜欢星座名字的发音,在他耳朵里,它们听来都很甜蜜。
虽然有时看着夜空,爱德华会想起佩雷格里纳,看到她黑亮的眼睛,一阵寒意传遍他全身。
疣猪,他会想,女巫。
但是内莉,每晚送他上床睡觉之前,都会给他唱一首摇篮曲,那曲子是讲述不唱歌的模仿鸟和不发光的钻石,内莉的声音让爱德华很舒服从而忘掉了佩雷格里纳。
很长一段时间,生活是如此美好。
然后劳伦斯和内莉的女儿来访了。
第十章
洛莉是一个粗笨的女人,说话大嗓门,口红涂满嘴。她进屋来,立刻看到了坐在客厅沙发上的爱德华。
“这是什么东西?”她说。她放下行李箱,拎着一只脚提起爱德华,她把爱德华头朝下提着。
“那是苏珊娜。”内莉说。
“苏珊娜!”洛莉吼起来。她晃晃爱德华。
他的裙摆翻下来遮住了他的头,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已经深深的永远的恨上洛莉了。
你爸爸发现的她,”内莉说,“她被渔网捞上来的,她没穿衣服,所以我给她做了一些。”
“你是女仆吗?”洛莉吼道,“兔子哪需要什么衣服。”
“好吧,”内莉说,她的声音在颤抖,“不过这一只好像需要。”
洛莉把爱德华扔回沙发。他脸朝下,胳膊举到头上,裙子遮着脸,晚饭期间一只保持这个姿势。
“你们怎么把哪个老高脚椅搬出来了?”洛莉大声问。
“哦,别管它,”内莉说,“你爸爸刚把一块掉下来的木板粘上去,对吧,劳伦斯?”
“是的,”劳伦斯说,脸埋在盘子里没抬起来。
当然,晚饭后爱德华没出去站在星空下陪劳伦斯抽烟。内莉呢,自从爱德华跟她在一起以来第一次,没有给他唱摇篮曲。事实上,爱德华被忽略被遗忘了。直到第二天早晨,洛莉再次抓起他,b从他脸上拿开裙摆,看着他的眼睛。
“你把老人迷住了,是吧?”洛莉说,“我听到了镇上的风言风语。他们把你当孩子来对待。”
爱德华回敬似的看着洛莉。她的口红是鲜艳的血红色。他感觉一阵凉风穿过屋子。
是哪儿的窗户打开了吗?
“听着,你是愚弄不了我的,”她说。她晃晃他。“我们将共赴一段旅程,就你和我。”
拎着爱德华的耳朵,洛莉大踏步走进厨房,使劲把爱德华脸朝下塞进垃圾桶。
“妈!”洛莉喊道,“我要用手推车。我出去一会儿做点事情。”
“哦,”传来内莉颤栗的声音,“亲爱的,那很好,那么再见。”
再见了,当洛莉把垃圾桶拖到手推车上时爱德华想。
“再见了,”内莉再次说,这次声音大了一点。
爱德华感受到胸膛深处某个地方尖锐的痛楚。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的心对他大声呼喊。
它在喊两个名字:内莉,劳伦斯。
第十一章
爱德华被带到了垃圾场。他躺在橘子皮上,咖啡渣上,腐臭的熏肉上,橡胶轮胎上。第一夜,他垃圾堆的顶上,所以他还能看见星星,从它们的光芒里找到慰藉。
早晨,一个矮小的男人爬山垃圾碎石堆。他在垃圾堆的最高点停下来。双手夹在腋窝下,拍打着手肘。
这个男人尖声叫嚷着,他说:“我是谁?我是欧内斯特,欧内斯特是世界之王。我怎么成为世界之王的呢?因为我是垃圾之王。世界就是垃圾构成的。哈哈哈!因此,我就是欧内斯特,欧内斯特就是世界之王。”他又尖叫起来。
爱德华倾向于同意欧内斯特说的世界是由垃圾构成的论断,尤其是待在垃圾堆里的第二天过后,一大堆垃圾被直接倒在他身上。他躺在那儿,被活埋了。他看不到天空,也看不到星星。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支撑爱德华坚持下去,给他希望的,是他想到他将如何找到洛莉报仇雪恨。他会揪着她的耳朵把她提起来,把她埋在一座垃圾山的下面。
但是四十个日日夜夜之后,他身上身下垃圾的重量和气味充斥着爱德华的思想,很快他就放弃了报仇的想法,向绝望屈服了。这比被淹没在海里还要糟糕,糟糕得多。这更糟,因为现在的爱德华已经不是原来那个爱德华了。他说不清怎么不一样了,他就是知道他不一样了。他再一次想起佩雷格里纳的故事,一个不爱任何人的公主。女巫把她变成了疣猪,因为她不爱任何人。他现在理解这个故事了。
他听到佩雷格里纳说:“你真让我失望。”
为什么?为什么我让你失望?
然而他连这个问题的答案也知道了。
那是因为他不够爱阿比林。现在她离开了他,他再也没有机会去弥补了。内莉和劳伦斯也离开了,他非常想念他们,他想陪伴在他们左右。
这只兔子想这是不是爱呢。
一天有一天过去了,爱德华还知道时间流逝,仅仅是因为每天早晨他都会听到欧内斯特表演他的晨间仪式,边笑边尖叫自己是世界之王。
他在垃圾堆里的第一百八十天,拯救以一种极其不寻常的形式来临了。他身边的垃圾转动了,他听到了狗嗅东西和喘息的声音。然后是一阵狂乱的刨挖声响。垃圾再一次转动了,突然,奇迹般的,傍晚那美丽的,黄油般的光线照射到爱德华脸上。
第十二章
爱德华还没来得及尽情享受光明,一条狗就突然出现在他上面,狗是黑色的,毛发粗浓杂乱,他的思绪被阻止了。那狗咬着爱德华的耳朵把他拉出垃圾堆,丢下,然后又捡起,这次是咬着他的腰,前前后后摇晃他,凶猛残暴。
这条小狗的喉咙深处咆哮着,又一次把爱德华丢到地上,看着他的眼睛。爱德华回看着它。
“嘿,滚开,你这狗!”是欧内斯特,因为是垃圾之王所以是世界之王。
狗咬着爱德华的粉红色裙子,跑开了。
“那是我的,那是我的,所以垃圾都是我的!”欧内斯特叫喊着,“你给我回来!”
但是小狗没停下。
阳光明媚,爱德华感到无比高兴。知道他的悲惨过往的人,就会想到他此刻的幸福,虽然垃圾在他周身结了硬皮,穿着裙子,被咬在一条哈喇直流的狗的嘴里,还被一个疯子追着跑。
但是他很幸福。
那条狗跑啊跑,直到他们到达一条铁路才停下来。他们横穿过铁路,在一棵锯齿状的树下,周围环绕着灌木丛的地方,爱德华被扔在一双大脚的前面。
狗开始吠叫。
爱德华往上看,看到了这双脚属于一个魁梧的蓄着又长又黑的胡子的男人。
“这是什么,露西?”那个男人说道。
他弯下腰把爱德华捡起来。他稳稳的抓着他的腰。“露西,”男人说,“我知道你是多么喜欢兔子肉派。”
露西欢叫起来。
“是的,是的,我知道。兔子肉派确实很不错。是我们生活中的一项乐事。”
露西发出一声希望的犬吠。
“现在在我们面前的,你如此好心带来给我的,确实是一只兔子,但是世界上最好的厨师也很难把他做成派。”
露西咆哮起来。
“这只兔子是瓷做的,女孩。”这个人把爱德华凑近他。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睛。“你是瓷做的,对吧,马龙?”他开玩笑似的摇了摇爱德华。“你是某个孩子的玩具,我说得对吗?你已经和爱你的那个孩子分开了。”
爱德华又一次感受到了胸腔中那尖锐的痛楚。他想到了阿比林。他看见了那条通向埃及街房子的小路。他看见黄昏降落,阿比林奔向他。
是啊,阿比林曾经爱他。
“所以,马龙,”那人说,他清了清嗓子,“你迷路了。这是我的猜测。露西和我也迷路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露西又叫了一声。
“也许,”他说,“你会喜欢和我们一起迷路。我已经发现和其他人一起迷路要愉快的多。我叫布尔。露西,你可能已经猜到了,是我的狗。你愿意加入我们吗?”
布尔等了一会儿,看着爱德华。然后双手继续稳稳的抓着爱德华的腰,他向上伸出一根长长的手指触到爱德华的后脑勺。他推了推他的头,看起来就像爱德华正在点头同意。
“你看,露西。他说好的,”布尔说道。“马龙已经同意跟我们一起旅行了。这样真好。”
露西在布尔脚边跳舞,摇尾巴,吠叫。
就这样爱德华和一个流浪汉以及他的狗上路了。
第十三章
他们徒步旅行,或者乘空的轨道车旅行,他们一直在路上。
“但是,事实上,”布尔说,“我们没有目的地。朋友,这是对我们永不停歇的前进的嘲讽。”
爱德华坐在布尔的铺盖卷儿里,吊在他肩膀上,只有头和耳朵露出来。
布尔总是很关心放置兔子的位置,放好他,使他既不向上看,也不向下看,而是永远向后看,看着他们已经走过的路。
夜里,他们就睡在地上,睡在星空下。露西,最初因为爱德华使她徒劳无功而失望,不过之后就喜欢上了爱德华,蜷曲在他身边睡觉,有时甚至在他的肚子上放松鼻口。她睡觉的声音,呜咽声,咆哮声,燃烧的声音,在爱德华身体里共鸣。他很惊讶,自己开始对这条狗感到深深的亲切。
夜里,布尔和露西都睡了,爱德华睁着眼睛,看着星座。他说出它们的名字,然后说出那些爱他的人的名字。开始是阿比林,然后说到内莉,劳伦斯,从他们又说到布尔和露西,然后又回到阿比林重新开始:阿比林,内莉,劳伦斯,布尔,露西,阿比林。
看见了吗?爱德华对佩雷格里纳说。我不像那个公主。我现在知道爱了。
也有的时候,布尔,露西和其他流浪汉聚集在篝火旁。布尔很擅长讲故事,更擅长唱歌。
“给我们唱歌吧,布尔,”大家欢呼着。
露西倚靠在布尔的腿边,爱德华坐在布尔右膝盖上,布尔开始由内而外深情歌唱。夜里只有爱德华能感受到露西的呜咽和咆哮在他身体里共鸣,他也能感受到布尔深情而忧伤的歌声激荡着他的身体。爱德华爱布尔的歌唱。
他也很感激布尔,因为布尔感觉到裙子并不适合爱德华。
“马龙,”一天晚上布尔说,“我并不想冒犯你,也不想负面评价你的穿着,不过我必须说穿着那件公主裙,你就像一个愤怒的拇指。而且,同样不是冒犯你,这条裙子已经很破旧了。”
内莉做的漂亮裙子,在垃圾堆里,在和布尔,露西一起的漫游中,并没有什么好的境遇。它破破烂烂的,很脏,全是破洞,以及已经几乎认不出来是一条裙子了。
“我有一个办法,”布尔说,我希望我们能不谋而合。”
他拿来自己的编织绒线帽,在它的顶端剪了一个大洞,在两边各剪了一个小洞,然后把爱德华的衣服脱下来。
“看别处,露西,”他对狗说,“盯着马龙的裸体看会让他尴尬的。”布尔把绒帽套在爱德华头上,往下拉,然后把他的胳膊从两个小洞里伸出来。“好了,”他对爱德华说,“现在你还需要裤子。”
布尔自己做裤子,裁剪几块红色的手帕,把它们缝在一起,就做成了一条勉强可以遮住爱德华长腿的裤子。
“现在这一身才是流浪者该有的装束,”布尔说,站着端详自己的杰作,“现在你看起来就像一只奔波的兔子了。”
第十四章
刚开始,其他人觉得爱德华是一个大笑话。
“一只兔子,”流浪汉们边笑边说,“我们把他切细放在炖锅里煮了吧。”
或者当布尔小心翼翼地把爱德华放平在自己膝盖上时,他们中的一个就会大叫:“布尔,你有一个小洋娃娃哈?”
当然,爱德华很生气自己被叫做洋娃娃。但是布尔从不生气。他只是和爱德华一起坐着,什么也不说。很快,人们习惯了爱德华,关于他的事就传开了。所以,当布尔和露西去到另一个城镇,另一个州,或另一个全新的地方时,人们都认识爱德华而且很高兴见到他。
“马龙!”他们齐声高喊。
爱德华的全身闪过一阵暖流,他被别人认出来并且记住了。
无论那是什么,但那是在内莉的厨房里就开始了的,爱德华具有了一种新的,奇怪的能力,那就是他能坐的笔直,全身心投入到另一人的故事里去,这让爱德华在流浪汉们的篝火旁变成了无价之宝。
“看看马龙,”一天晚上一个叫杰克的人说,“他把每个字都听进去了。”
“千真万确,”布尔说,“他当然在听。”
那晚稍后一些时候,杰克过来坐在布尔身旁问他是否可以把那只兔子借给他。布尔把爱德华交给他,杰克坐下,把爱德华放在他的膝盖上。他对着爱德华的耳朵悄悄说起话来。
“海伦,”杰克说道,“杰克·朱尼尔和苔菲------她还是个婴儿。这些是我孩子的名字。他们在北卡罗莱纳州。你去过北卡罗莱纳州吗?那是个漂亮的地方。他们就在那儿。海伦,杰克·朱尼尔,苔菲。你记住他们的名字好吗,马龙?”
这之后,无论布尔,露西和爱德华去到哪儿,都会有某个流浪汉把爱德华带到一旁,在他耳边低诉自己孩子的名字。贝蒂,特德,南希,威廉,吉米,艾琳,斯基柏,费丝。
爱德华知道,一遍又一遍地说离开自己的人的名字,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知道思念一个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所以他倾听。在倾听中,他的心扉开阔了,越来越开阔了。
这只兔子和露西,布尔一起流浪了很久。差不多七年过去了,在这段时间里,爱德华成为了一名优秀的流浪者:旅途中总是高高兴兴的,居安思危。铁轨上轮子的声音变成了抚慰他的音乐。他本该永远这样在铁路线上游走的。可是一天晚上,在孟菲斯市一个铁路公司的院子里,布尔和露西正睡在一个空的货运车里,爱德华在一旁保持警戒,这时厄运降临了。
一个男人进了货运车,拿手电筒的光直射着布尔的脸,然后把他踢醒。
“你这要饭的,”他说,“你这臭要饭的。我实在看不惯你们这些东西逮哪儿睡哪儿。难道没有汽车旅馆吗?”
布尔慢慢坐起来。露西开始吠叫。
“闭嘴。”那个人说。他给了露西猝不及防的一脚,让她因惊恐而尖叫起来。
一直以来,爱德华都知道自己是什么:一只瓷兔子,一只胳膊,腿和耳朵可以弯曲的兔子。虽然他可以弯曲,但必须是在另一个人的手里才行。他自己是动不了的。那天晚上,当他、布尔和露西在空车里被发现时,他才如此深切地为自己不能动而感到懊恼。爱德华希望自己有能力保护露西。但是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呆在哪儿,等着。
“说话。”那个人对布尔说。
布尔把他的手举向空中,说道:“我们迷路了。”
“迷路了,哈。你敢断言你们迷路了。”然后那个人说:“这是什么?”他把电筒光照知着爱德华。
“那是马龙。”布尔说。
“什么鬼东西?”那人说。他用靴子尖捅了捅爱德华。“情况都失控了,事情都无法控制了。不再在我的监视下了。不再了,先生。不再是由我统治的时代了。”
火车突然倾斜移动起来。
“不,先生,”那个人又说。他向下看着爱德华,说:“没有给兔子的免费车。”他转过身,猛地打开了车门,然后转回来快速一脚把爱德华踢进了黑暗中。
兔子在晚春的空气中飞过。
在他身后很远的地方,他听到了露西的万分痛苦的咆哮声。
嗷嗷嗷嗷嗷嗷,啊噢噢噢噢噢,她哭喊着。
伴随着一声极度令人惊恐的撞击声,爱德华着地了,然后,他滚啊滚,一直滚下一条长长的肮脏的山坡。等他终于停止滚动,他是背着地,往上看着夜空。万籁俱寂。他听不到露西的声音,也听不到火车的声音。爱德华看着星星,开始说星座的名字,但是他停下来了。
“布尔,”他的心在说,“露西。”
爱德华想,究竟要多少次,他都没机会说一声再见就得离开?
一只寂寞的蟋蟀开始唱歌。
爱德华听着。
他内心深处某样东西很疼。
他希望自己能哭。
第十五章
早上,太阳升起来了,蟋蟀一枝独秀变成了群鸟齐鸣。一个老太婆走下脏兮兮的山坡,正好走到爱德华身边。
“嗯,”她说。她用自己的鱼竿推推爱德华。
“看起来像一只兔子,”她说。她放下她的篮子,弯下身子看着爱德华。“只不过不是真的。”
她站起来。“嗯,”她又说。拍了拍自己的背。“我说什么来着,每一样东西都有一个用途,每一样东西都有它的作用。这是我说的吧。”
爱德华并不关心她说什么。晚上经受过的那种可怕的痛楚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同的感觉,一种空虚和绝望的感觉。
捡起我或不捡起我,兔子心想,对我来说都没区别。
老妇人把他捡了起来。
她把他拦腰对折,塞进篮子里,篮子里有杂草的鱼的味道,然后她继续赶路,边摇晃着篮子边唱歌:“没人知道我经受过的伤痛。”
尽管已然如此,爱德华还是听着。
他想,我也经受过伤痛。我真的经受过。很明显伤痛还没有结束。
爱德华是对的。他的伤痛并未结束。
老太婆为他找到了一项用途。
她把他吊在她菜园子里的木杆上。她把他的天鹅绒耳朵钉在木杆上,让他的胳膊摆开就好像他在飞,还用线把他的手掌缠在木杆上。除了这些酷刑而外,木杆上还有锡盘。它们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在晨光中发出刺眼的光芒。
“在我心里,毫无疑问你能吓跑它们,”老太婆说。
吓跑谁?爱德华很困惑。
鸟,很快他就知道了。
乌鸦朝他飞来,发出尖锐刺耳的鸦叫声,在他头顶盘旋,俯冲到他耳边。
“加油啊,克莱德,”老妇人拍着手说,“你必须表现得凶残些。”
克莱德?一阵强烈的厌倦感向他袭来,他甚至觉得自己也许能够大声叹息。怎么这个世界就这么不知疲倦地喊错我的名字呢?
老妇人又拍了拍手。“加紧工作,克莱德,”她说,“把那些鸟都吓跑。”然后她走开了,走出了菜园,朝她的小屋走去。
那些鸟契而不舍。它们在他脑袋周围飞来飞去,拉扯着他毛衣上松了的线。尤其是有一只大乌鸦,绝不让爱德华清静。它栖息在木杆上,在爱德华左耳边尖叫着:嗷,嗷 嗷,毫不间断。当太阳爬得更高,阳光更明媚尖锐的时候,爱德华有些眼花缭乱。他把大乌鸦错认成了佩雷格里纳。
他想,来吧,如果你想的话就把我变成疣猪吧。我不在乎。
嗷,嗷,佩雷格里纳乌鸦叫着。
最终,太阳落下去了,鸟飞走了。耳朵被钉在木杆上吊起来的爱德华抬头看着夜空,他看到了星星。但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看着它们却并不觉得舒服。相反,他觉得不真实。你孤孤单单的在下面,星星好像在对他说。而我们高高在上,和自己的星座在一起。
我被爱过,爱德华告诉星星。
那又怎样?星星说。现在你孤身一人,那又有什么不同呢?
爱德华想不出答案来回答这个问题。
最后,天空亮起来,星星一颗一颗消失了。那些鸟又回来了,老太婆也来到了菜园。
她带来一个男孩。
第十六章
“布赖斯,”老太婆说,“不准靠近那只兔子。我没有准许你站在那里盯着他看。”
“好的,夫人,”布赖斯说。他用手背擦了擦鼻子。继续抬头看着爱德华。这个男孩的眼睛的颜色是褐色中带点金光闪闪的斑点。“嗨,”他悄悄对爱德华说。
一只乌鸦停在爱德华头上,男孩拍打着他的手臂喊道:“走开,坏鸟!”然后那鸟就振翅飞走了。
“布赖斯!”老太婆叫嚷起来。
“夫人?”布赖斯说。
“不准靠近那只兔子。做你自己的事情。我不会再说第二遍。”
“好的,夫人。”布赖斯说。他的手掠过鼻子。“我会回来看你的。”他对爱德华说。
兔子被吊着耳朵悬挂了一整天,在烈日下暴晒,看着老太婆和布赖斯在菜园里除草,耕地。只有老太婆没看见,布赖斯就伸出手,朝爱德华挥一挥。
盘旋在爱德华头顶的鸟们,在嘲笑他。
有翅膀会怎么样呢?爱德华很好奇。假如他有翅膀,那么在他被抛到海里时,他就不会沉入海底了。相反,他就会朝相反方向飞翔,向上飞,飞到那深邃的,明亮的蓝天去。当洛莉把他带到垃圾堆去时,他就可以飞出垃圾堆,跟着她,停在她头上,用利爪抓她。在火车上,当那个男人踢他时,爱德华就不会滚到地上,而是飞起来,站立在火车顶上,嘲笑那个男人:嗷,嗷,嗷。
傍晚时分,布赖斯和老妇人离开了菜地。走过爱德华身边时,布赖斯对着他眨眼睛。一只乌鸦停在爱德华肩膀上,用嘴啄爱德华的脸,每啄一下就提醒爱德华他没有翅膀,他不仅不能飞,而且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凭借自己的力量移动。
黄昏降临菜地,紧接着真正的黑夜也来了。一只北美夜鹰周而复始地唱着歌。车夫,穷人,意志。车夫,穷人,意志。那是爱德华听过的最悲伤的声音。另一首曲子传来,是口琴的嗡嗡声。
布赖斯从阴影里走出来。
“嗨,”他对爱德华说。他用手背擦了擦鼻子,然后用口琴演奏了另一首曲子。“我敢说你觉得我不会回来。不过我来了。我来救你。”
在布赖斯爬上木杆,忙着解开缠在爱德华手腕上的绳子时,爱德华想,太迟了,我只不过是一只空虚的兔子。
在布赖斯拔掉爱德华耳朵上的钉子时,爱德华想,太迟了,我只不过是一只瓷兔子。
但是当最后一颗钉子被拔除,爱德华倒向布赖斯和臂弯时,兔子感觉到了放松的快感,伴随着松弛的感觉而来的是一阵喜悦。
他想,也许还不算太迟,毕竟,我得救了。
第十七章
布赖斯把爱德华放在肩膀上,开始赶路。
“我来救你是为了莎拉·露丝,”布赖斯说,“你不认识沙拉·露丝。她是我妹妹,她病了。她原本有一个瓷的小娃娃,她爱它。可是他把它弄碎了。”
“他弄碎了它。他喝醉了,从小娃娃的头上踩过,把它踩成了无数块。碎片太小了,我无法把它们还原到一起。我做不到。我试了又试。
故事讲到这儿,布赖斯停下脚步,摇了摇头,用手背擦鼻子。
“莎拉·露丝从此失去了玩伴。他不会给她买任何东西。他说她什么也不需要。他说她什么也不需要因为她活不了不久了。可是他不知道。”
布赖斯又走起来。“他不知道。”他说。
爱德华不清楚“他”是谁,他清楚的是他将被带去给一个孩子,冒充她失去的玩偶。玩偶。爱德华多么讨厌玩偶。被认为是一个玩偶的合适替代品,这冒犯了他。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得不承认,这比把耳朵钉在木杆上挂起来要好太多了。
布赖斯和莎拉·露丝住的房子太小了,小到一开始爱德华简直不敢相信它是一个房子。他把它错认为是一个鸡笼。里面有两张床,一盏煤油灯,除此再无其他东西。布赖斯把爱德华放在一个床脚边,然后点亮了煤油灯。
“莎拉,”布赖斯小声说,“莎拉·露丝,亲爱的,现在醒过来吧,我给你带来了一点东西。”他从衣袋里掏出口琴,吹奏了一首简单旋律的开头。
一个小女孩在床上坐起来,立刻开始咳嗽。布赖斯把手放在她背后。“没事的,”他告诉她,“会好的。”
她年纪很小,可能才四岁,她的头发是浅金色的,即使在煤油灯微弱的光线下,爱德华还是看到她的眼睛和布赖斯一样,褐色中带有金光闪闪的斑点。
“没错,”布赖斯说,“你还是在不停咳嗽。”
莎拉·露丝倚靠着他,不停地咳嗽,咳嗽。在小屋的墙上,煤油灯投射出她颤抖的剪影,那影子弓着腰,如此娇小。那咳嗽声是爱德华听过的最悲惨的声音,比北美夜鹰的悲啼还要悲惨。最后,莎拉·露丝终于停止咳嗽了。
布赖斯说:“你想知道我给你带了什么吗?”
莎拉·露丝点点头。
“你得先闭上眼睛。”
女孩闭上了眼睛。
布赖斯拿起爱德华,拉着他,让他在床头站得笔直,就像一个士兵。“好了,你现在可以睁开眼睛了。”
莎拉·露丝睁开眼睛,布赖斯移动爱德华的瓷胳膊和瓷腿,让他看起来就像在跳舞。
莎拉·露丝笑起来,拍着手。“兔子,”她说。
“亲爱的,他是你的。”布赖斯说。
莎拉·露丝先看看爱德华,又看看布赖斯,然后又看着爱德华,她的眼睛睁大了,不敢相信。
“他是你的。”
“我的?”
爱德华很快就会发现,莎拉·露丝每次说话几乎都不超过一个字。说话,至少是把几个词放在一起说话,会让她咳嗽。她克制着自己。她只说必须说的话。
“你的,”布赖斯说,“我专门把它拿来给你的。”
这一喜讯又引起莎拉·露丝的一阵咳嗽,她又弓着腰。等这一阵发作过去了,她坐直了,伸出双臂。
“这就对了,”布赖斯说。他把爱德华递给她。
“宝宝,”莎拉·露丝说。
她前前后后地摇晃着爱德华,向下注视着他,微笑。
在爱德华的生命中,他从未被像一个婴儿一样爱抚过。阿比林没有这样做过,内莉也没有,当然布尔更没有这样做过。被如此温柔又如此用力地抱着,被如此深情地注视着,是一种奇特的感觉。爱德华感觉自己瓷做的整个身体淹没在温暖中。
“亲爱的,你该给他取个名字。”布赖斯说。
“江枸,”莎拉·露丝眼不离爱德华地说道。
“江枸,哈?好名字。我喜欢这个名字。”
布赖斯轻轻拍着莎拉·露丝的头。她一直注视着爱德华。
“嘘,”她前后摇晃着爱德华,对他说。
“从我看到他的那一刻,”布赖斯说,“我就知道他属于你。我对自己说,这只兔子肯定是莎拉·露丝的。”
“江枸,”莎拉·露丝轻声说。
小屋外面,电闪雷鸣,接着传来雨水打在锡屋顶的声音。莎拉·露丝前前后后,前前后后地摇着爱德华,布赖斯拿出他的口琴开始吹奏,让他的曲调和着雨声的节奏。
第十八章
布赖斯和莎拉·露丝有一个父亲。
第二天一大早,光线还是灰白,看不真切东西的时候,莎拉·露丝就在床上坐起来,咳嗽,这时父亲进屋来。他拎着爱德华的一只耳朵说:“我绝不。”
“它是一个小玩具娃娃。”
“对我来说,看起来不像玩具娃娃。”
被拎着耳朵的爱德华很害怕。他确定,这就是那个把瓷娃娃的头踩碎的男人。
“江枸,”莎拉·露丝在咳嗽的间隙说。她伸出胳膊。
“他是她的,”布赖斯说,“他属于她。”
父亲把爱德华丢在床上,布赖斯捡起兔子,把他递给莎拉·露丝。
“它无关紧要,”父亲说,“它没有任何作用,它一无是处。”
“他很重要。”布赖斯说。
“不要跟我顶嘴,”父亲说。他抬起手,在布赖斯嘴边打了一巴掌,然后转身离开了屋子。
“你不用害怕他,”布赖斯对爱德华说,“他除了敢凶弱小的孩子什么也不敢。而且他几乎不回来。”
幸好,那天父亲没有再回来。布赖斯出去工作去了,莎拉·露丝整天都在床上,把爱德华抱在腿上,玩儿一个装满纽扣的盒子。
“漂亮,”当她把纽扣排列在床上,摆出各种不同的图案时,她对爱德华说。
有时,当咳嗽发作的格外严重时,她会紧握着爱德华,以至于爱德华担心自己会裂开成两半。也有时,在咳嗽发作的间隙,她会吮吸爱德华的耳朵。通常情况下,这种过分粘腻的行为是令人恼火的,爱德华会感觉被侵犯了,不过对莎拉·露丝,爱德华有特殊的感情。他想照顾她。他想保护她。他想为她做更多事。
这天天晚的时候,布赖斯回来了,带来了给莎拉·露丝的饼干和给爱德华的线球。
莎拉·露丝双手拿着饼干,小口小口犹豫不决地咬着。
“亲爱的,把饼干全都吃了。让我来拿着爱德华,”布赖斯说,“他和我一起给你一个惊喜。”
布赖斯把爱德华带到屋子的一个角落里,用他的随身小折刀切下一截细线,把细线系在爱德华的胳膊和脚上,然后细线的另一头系在木棍上。
“你看,整天我都在想着它,”布赖斯说,“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你跳舞。莎拉·露丝喜欢跳舞。妈妈以前常常抱着她在屋里跳舞。”
“你在吃饼干没有?”布赖斯对莎拉·露丝喊道。
“啊,呃,”莎拉·露丝说。
“亲爱的,你等会儿。我们准备了一个惊喜给你。”布赖斯站起来。“闭上眼睛,”他告诉她。他把爱德华放在床上,说:“好了,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莎拉·露丝睁开眼睛。
“跳舞,江枸,”布赖斯说。然后,他一只手拿着木棍移动细线,爱德华就随之跳舞,降落,摇摆。同时,他的另一只手攥着口琴,演奏一曲明快的、生动的曲子。
莎拉·露丝笑了。她一直笑,直到她开始咳嗽,布赖斯就放下爱德华,把莎拉·露丝抱在自己腿上,轻轻摇着她,拍着她的后背。
“你想呼吸新鲜空气吗?”他问她。“我们离开这里肮脏陈旧的空气,好吗?”
布赖斯抱着他妹妹出去了,把爱德华留在床上。兔子盯着烟熏的天花板,又想到了翅膀。他想,假如他有翅膀,他就会在这世界之上高飞,飞到空气清新而甜蜜的地方,他会带上莎拉·露丝。他会用自己的胳膊载着她。当然了,如此高飞于这世界之上,她就可以没有咳嗽的顺畅呼吸了。
一分钟之后,布赖斯回到屋里,仍然抱着莎拉·露丝。
“她想要你也一起去。”他说。
“江枸,”莎拉·露丝说着伸出了自己的胳膊。
所以布赖斯抱着莎拉·露丝,莎拉·露丝抱着爱德华,他们三个站在了屋外。
布赖斯说:“你找找坠落的星星。它们是拥有魔法的。”
他们三个静静地看了很久天空。莎拉·露丝没有咳嗽。爱德华想她已经睡着了。
“那里,”她指着一颗快速划过夜空的星星说道。
“亲爱的,许个愿,”布赖斯说,他的声音既高又急,“那是你的星星。许一个愿望,什么愿望都行。”
虽然那是莎拉·露丝的星星,爱德华也对着它许了愿。
第十九章
时光飞逝,太阳东升西落,如此不断循环往复。有时父亲回来,有时他没回来。爱德华的耳朵湿了,但他并不在意。他的毛衣几乎已经完全散架了,但这并没有困扰他。他被濒于死亡的人抱着,能安慰到她的感觉真好。晚上,在布赖斯和手里,在细线的一头,爱德华不停跳舞。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三个月。莎拉·露丝的情况越来越糟糕。在第五个月里,她拒绝进食。在第六个月里,她开始咳血。她的呼吸变得参差不齐而微弱,就好像在两次呼吸之间,她要努力回忆该做什么,呼吸是什么。
“亲爱的,呼吸啊,”布赖斯站在她面前说。
呼吸吧,从她的手臂的深处源泉汲取力量,爱德华想。求你了,求你了,呼吸吧。
布赖斯不再离开家早出晚归。他整天坐在家里,把莎拉·露丝抱在怀里,轻摇着她,唱歌给她听。在九月一个明媚的早晨,莎拉·露丝停止了呼吸。
“噢,不,”布赖斯说,“噢,亲爱的,呼吸一小下,求你了。”
昨天夜里,爱德华已经从莎拉·露丝的手里掉落到地上了,她不再需要他了。所以,脸朝下趴在地上,手举过头顶,爱德华听见布赖斯哭泣的声音。他也听见父亲回来,对着布赖斯叫嚷。他还听见父亲的哭泣。
“不准你哭!”布赖斯吼叫起来,“你没资格哭。你从没爱过她。你不知道什么是爱。”
“我爱她,”父亲说,“我爱她。”
我也爱她,爱德华想。我爱她而她现在走了。怎么能这样呢?他很迷惘。他怎么承受得了在没有莎拉·露丝的世界里活下去呢?
父子间的叫喊仍在继续,当父亲坚持说莎拉·露丝属于他,她是他的女孩儿,他的宝贝,他要带她去安葬时,争执尤为激烈。
“她不是你的!”布赖斯尖叫,“你不能带走她。她不是你的。”
但是父亲个头更大,更强壮,他赢了。他把莎拉·露丝包在一个毯子里,带走了。小屋变得非常安静,爱德华能听见布赖斯走来走去,对自己喃喃低语。最后,男孩拾起爱德华。
“走吧,江枸,”布赖斯说,“我们离开。我们去孟菲斯市。”
第二十章
“在你的生命中,你看到过多少次兔子跳舞?”布赖斯对爱德华说,“我可以告诉你我看到过多少次。一次。就是你。这就是你和我赚点钱的方式。上一次在孟菲斯市的时候,我看到过,人们在这儿的街角上演各种各样的表演,其他人会给钱。我看到过。”
他们花了一个晚上才走到城里。布赖斯把爱德华夹在手臂下,不停地走,一直和爱德华说话。爱德华努力听,但是当稻草人的那种可怕感觉又回来了,在老太婆的菜园里,他被钉着耳朵悬挂起来的感觉,一切都不重要,即将发生的一切也不再重要的感觉。
爱德华不仅感到空虚还感到疼痛。他身体的每一部分都痛,为莎拉·露丝痛。他想要她抱着他。他想为她跳舞。
他确实跳舞了,但不是为莎拉·露丝,而是在孟菲斯市脏兮兮的街角为陌生人跳舞。布赖斯吹奏口琴,移动爱德华的细线,爱德华鞠躬,摇曳,晃动,人们驻足观看,指指点点,开怀大笑。在他们前面的地上放着莎拉·露丝的纽扣盒。盖子开着,以此来鼓励人们往里丢点零钱。
“妈妈,”一个小孩说,“看那只小兔子。我想摸摸他。”他向爱德华伸出手。
“不行,”妈妈说,“脏。”她拉回孩子,从爱德华身边走开了。“脏死了。”她说。
一个戴帽子的男人停下脚步看着爱德华和布赖斯。
“跳舞是一种罪过,”他说。停顿了很长时间,他又说:“一只兔子跳舞就更加是一种罪过。”
那个男人拿下帽子,盖在心上。他站着看了男孩和兔子很久。终于,他戴回帽子,走开了。
影子拉长了。太阳变成了一个橙色的灰蒙蒙的球低悬在空中。布赖斯开始哭泣。爱德华看见他的眼泪滴落在人行道上。但是男孩没有停止吹口琴,也没有让爱德华停止跳舞。
一个老妇人倚靠着手杖,离他们很近。她用深邃的黑色的眼睛盯着爱德华。
佩雷格里纳?跳舞的兔子想。
她朝他点点头。
看着我,他对她说。他的手臂和双腿舞动着。看着我。你的愿望实现了。我已经学会爱人了,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我碎了。我的心碎了。救救我。
老妇人转身,步履蹒跚地离开了。
回来,把我修好,爱德华想。
布赖斯哭得更厉害了,也让爱德华跳得更快了。
最后,太阳落山了,街道黑下来,布赖斯停止吹口琴。
“我没事了。”他说。
他把爱德华放在人行道上。“我不会再哭了。”布赖斯用手背擦了擦鼻子和眼睛。他拾起纽扣盒往里看看。“我们有足够的钱去吃点东西了,”他说,“走吧,江枸。”
第二十一章
那家小饭店叫做尼尔之家。这名字被做成了霓虹灯,字体又大又红,灯一开一关不停闪烁。里面温暖亮堂,有炸鸡,吐司面包和咖啡的味道。
布赖斯坐在吧台旁,把爱德华放在紧邻自己的一张凳子上。他让兔子的前额抵着吧台以免他跌落。
“你要吃什么,小甜心?”服务员对布赖斯说。
“我要一点薄烤饼,”布赖斯说,“一点鸡蛋,我还想要牛排。要一大块老牛排。一点吐司面包和一点咖啡。”
服务员向前靠拉拉爱德华的一只耳朵,然后又把他向后拽,看到了他的脸。
“这是你的兔子?。她对布赖斯说。
“是的。他现在是我的。他以前是我妹妹的。”布赖斯用手背擦擦鼻子,“我们现在在做表演行当,我和他。”
“是吗?”服务员说。她裙子前面有一个胸牌。上面写着,马琳。她看看爱德华的脸,然后放开了他的耳朵,于是他向前倾,头又靠在吧台上了。
爱德华想,来吧,马琳,随便拉扯我吧,怎么都行。有什么关系呢?我心碎了,碎了。
食物来了,布赖斯全都吃完了,吃的时候甚至没有抬一下头。
“嗯,你一定很饿,”马琳清理盘子的时候说,“我猜表演行当很辛苦吧。”
“是的。”布赖斯说。
马琳把账单压在咖啡杯下面。布赖斯拿起它,看了看,然后摇了摇头,
“我钱不够。”他对爱德华说。
“女士,”等马琳回来给他添满咖啡杯时,他对马琳说,“我不够。”
“什么不够,小甜心?”
“我钱不够。”
她不再倒咖啡,看着他:“你和必须得和尼尔说这事。”
尼尔原来既是这儿的老板也是厨师。他块头很大,红头发,红脸。从厨房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锅铲。
“你饿了,来这儿,对吧?”他对布赖斯说。
“是的,先生。”布赖斯说,用手背擦擦鼻子。
“你点餐,我做出来,马琳端来给你,对吧?”
“我想是的。”布赖斯说。
“你想是的?”尼尔说。他啪的一声把锅铲放在吧台上。
布赖斯跳起来。“是的,先生,我是说,不是的,先生。”
“我,做,吃,的,给,你。”尼尔说。
“是的,先生。”布赖斯说。他把爱德华从凳子上拿起来,紧紧地抱着他。小饭馆里的所有人都停止吃饭了,他们看着男孩,兔子和尼尔。只有马琳看着别处。
“你点餐,我做饭,马琳服务,你吃了。现在,”尼尔说,“我要我的饭钱。”他拿锅铲在吧台上轻轻敲着。
布赖斯清清喉咙:“你以前看过兔子跳舞吗?”
“什么东西?”尼尔说。
“在你以前的生活里,你看过兔子跳舞吗?”布赖斯把爱德华放在地上,开始拉系在他脚上的细线,让他缓缓走起来。他把口琴放进嘴里,和着舞蹈吹了一首悲伤的曲子。
某个人笑了。
布赖斯把口琴从嘴里拿出来,说:“如果你想的话,他可以跳更多。他可以用跳舞来偿还我的饭钱。”
尼尔盯着布赖斯。然后毫无预兆的,他弯下身子抓起爱德华。
“这才是我想的跳舞兔子。”尼尔说。
他拽着爱德华的脚,挥舞他,结果他的头重重地撞在吧台边缘。
碎裂声。
布赖斯的尖叫声。
整个世界,爱德华的世界,变黑了。
第二十二章
黄昏时分,爱德华走在人行道上。他是自己走的,一只脚在另一只脚的前面,没有任何人的帮助。他穿着一身红色银线做的套装。
他继续在人行道上走,然后转进了一条小径,这条小径通向一幢有发亮的窗户的房子。
爱德华想,我认识这幢房子,它是阿比林的房子。我在埃及街上。
露西从房子的前门跑出来,叫着,跳着,摇着尾巴。
“坐下,女孩儿。”一个深沉粗哑的声音说。
爱德华抬头看,是布尔,他正站在门边。
“你好,马龙,”布尔说,“你好,香喷喷的老兔肉派。我们一直在等你。”布尔把门打开,爱德华走进去。
阿比林在那儿,还有内莉,劳伦斯和布赖斯。
“苏珊娜,”内莉喊道。
“江枸,”布赖斯说。
“爱德华,”阿比林说。她朝他伸出胳膊。
但是爱德华仍然站着,他环顾了房间。
“你在找莎拉·露丝吗?”布赖斯问。
爱德华点点头。
“如果你想看到莎拉·露丝,你就得走出去。”布赖斯说。
所以他们都走出去,露西和布尔,内莉和劳伦斯,布赖斯和阿比林,还有爱德华。
“就在那儿。”布赖斯说。他向上指着星星。
“是的,”劳伦斯说,“那就是莎拉·露丝星座。你能看到它就在那里。”他抱起爱德华,把他放在自己肩头。
爱德华感觉到一阵极度的痛楚,深沉,甜蜜而熟悉。为什么她一定要离得那么远呢?
他想,假如我有翅膀的话,我就可以飞到她身边了。
在眼角余光里,兔子看见某样摆动着的东西。爱德华越过他的肩膀看过去,它们是他看到过的最华美的翅膀,橙色,红色,蓝色,黄色。它们在他的背上。它们属于他。它们是他的翅膀。
多么奇妙的夜晚!他自己走路,他有一套新的、高雅的衣服。现在他还有了翅膀,他能飞到任何地方,做任何事。为什么之前他对此一无所知呢?
他的心在他体内高飞。他挥动翅膀,飞离了劳伦斯的肩膀,挣脱束缚,飞向夜空,朝着星星,朝着莎拉·露丝。
“不要!”阿比林喊道。
“抓住他,”布赖斯说。
爱德华飞得更高。
露西吠叫着。
“马龙!”布尔喊道。布尔猛地一跃进,抓住了爱德华的脚,把他从天空中拉回来,摔在地上。“你还不能离开,”布尔说。
“和我们在一起,”阿比林说。
爱德华伸展他的翅膀,但是飞不起来。布尔牢牢地把他摁在地上。
“和我们在一起。”阿比林又说。
爱德华开始哭泣。
“我无法承受再次失去你。”内莉说。
“我也无法承受,”阿比林说,“我会心碎的。”
露西把自己的脸紧挨着爱德华的脸。
她舔去他的泪水。
第二十三章
“做得非常好,”一个男人说,他正用一块温暖的布擦拭爱德华的脸,“一件艺术杰作,我会说------一件卓越的,难以置信的,肮脏的艺术杰作,尽管如此仍是艺术佳品。污垢是可以去除的,前提是你的破碎的脑袋已经被修复好了。”
爱德华看着这个人的眼睛。
“啊,这就是了,”这个人说,“我知道你现在在听我说话。你的头碎了。我把它修好了。我把你从死亡的世界里带回来了。”
爱德华想,我的心,我的心碎了。
“不用,不用。你不必感谢我。”这个人说,“这是我的工作,就是这样。允许我介绍自己。我是卢修斯·克拉克,一个玩具修理人。你的头......我该告诉你吗?你会因此而烦恼吗?好吧,我总是坦言那些必须昂头面对的事实,没有故意说双关语。你的头,小先生,碎成了二十一块。”
二十一块?爱德华无意识地重复。
卢修斯·克拉克点点头。“二十一块,”他说,“撇开谦逊不说,我必须承认,一个逊色的玩具修理人,一个没有我这样的技术的玩具修理人,是没办法拯救你的。不过我们就不说过去的事情了。我们说说现在的情况吧。你是完好的。你已经被你谦恭的仆人,卢修斯·克拉克,从湮没的边缘拉回来了。”说到这儿,卢修斯·克拉克手放在胸口,深深地给爱德华鞠了一躬。
这是一篇很醒瞌睡的演讲,爱德华躺着,尽量吸收它。他躺在一个木桌上。他身处的房间阳光从高窗中倾泻进来。很明显,他的头被摔成二十一块,而现在又被组装成了一个头。他并没有穿着红色套装。事实上,他啥也没穿。他又一次赤身裸体了。他也没有翅膀。
然后他想起:布赖斯,小饭馆,尼尔在空中挥舞他。
布赖斯。
“你可能很奇怪,你的年轻朋友,”卢修斯说,“不停流鼻涕的那个。是的。是他把你带到这儿,哭泣,乞求我的帮助。把他重新拼在一起,他说,把他救回来。”
“我告诉他,我说,小先生,我是一个商人。我可以把你的兔子拼回来。以一个价格。问题是,你能付得起这个价格吗?他不能,当然。他不能。他说他付不起。”
“然后我告诉他,他有两个选择,只有两个。第一个选择是他到别处去寻求帮助。第二个选择是我会尽全力修好你,然后你变成我的,不再是他的,而是我的。”
说到这儿卢修斯陷入了沉默。接着他点点头,同意他自己的说法。“只有两个选择,”他说,“你的朋友选择了第二个。他放弃了你让你可以痊愈。确实很了不起。”
布赖斯,爱德华想。
卢修斯·克拉克将手掌合拍在一起。“但是不要担心,我的朋友,不要担心。我打算保有这场交易的终决权。我会修复你直到我觉得你恢复到了往日的风采。你将拥有兔子毛皮做的耳朵和尾巴。你的胡子的休整一下,换成新的。你的眼睛将被重新涂成明亮的,令人惊叹的蓝色。你将穿上最好的衣服套装。
“然后某一天,我会把在你身上做的投资都赚回来。在一个好时机。在一个好时机。在玩具生意这个行当里,我们约定俗成:有一个真实的时间,有一个玩具的时间。你,我的好朋友,已经进入玩具时间了。”
第二十四章
所以爱德华被修复好了,重新组装在一起,洗净擦亮,穿上了高雅的套装,被安置在一个高高的搁板上展示。从搁板上,爱德华能看到整个店铺:卢修斯·克拉克的工作台,展现了外面世界的窗户,还有顾客用来进出的门。有一天,从搁板上,爱德华看见布赖斯打开门,站在门口,他左手握着的银口琴,在从窗户倾泻进来的阳光里闪闪发光。
“小先生,”卢修斯说,“恐怕我们定得有协议吧。”
“我不能看看他吗?”布赖斯问。他的手划过鼻子,这个手势勾起了爱德华满满的爱与失去的感觉。“我只是想看看他。”
卢修斯·克拉克叹了口气。“你看吧,”他说,“你看完,必须走,别再回来。我不可能每天早上在我的店里给你看你已经失去的东西。”
“好的,先生。”布赖斯说。
卢修斯·克拉克又叹了口气。他从工作台起身,走到爱德华的搁板,拿起他高高地举着,好让布赖斯可以看见他。
“嘿,江枸,”布赖斯说,“你看起来挺不错。我最后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看起来很糟糕,你的头裂开了......”
“他现在被修复好了,”卢修斯说,“正如我承诺你他会的样子。”
布赖斯点点头。他的手划过鼻子。
“我可以抱抱他吗?”他问。
“不行,”卢修斯说。
布赖斯又点点头。
“和他说再见吧,”卢修斯·克拉克说,“他被修好了,他得救了。现在你必须跟他说再见了。”
“再见。”布赖斯说。
不要走,爱德华想。如果你走了,我将无法承受。
“现在你必须离开。”卢修斯·克拉克说。
“好的,先生,”布赖斯说。但是他仍然站着没有挪步,看着爱德华。
求你了,爱德华想,不要走。
布赖斯转过身,从玩具修理人店的门走出去。门关上了,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
爱德华孤身一人。
第二十五章
当然了,客观来说,爱德华并不是孤身一人。卢修斯·克拉克的店铺里有很多玩具娃娃———女玩具娃娃,婴儿玩具娃娃,眼睛睁开的玩具娃娃,眼睛紧闭的玩具娃娃,手绘眼睛的玩具娃娃,打扮得像女王的玩具娃娃,穿水手制服的玩具娃娃。
爱德华压根儿就瞧不起玩具娃娃。他发现它们惹人厌,以自我为中心,聒噪,虚荣。这一观点马上被他的第一个搁板同伴印证了,那是一个瓷娃娃,绿色的玻璃眼睛,红嘴唇,深褐色头发。她穿着及膝的绿色缎裙。
“你是个什么东西?”当爱德华被安置在她旁边时,她用尖锐的声音说。
“我是一只兔子。”爱德华说。
玩具娃娃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吱吱声。“你来错地方了,”她说,“这里是玩具商店。不是兔子商店。”
爱德华沉默不语。
“嘘。”那个玩具娃娃说。
“我也想发出嘘声,”爱德华说,“但很明显我不行。”
一阵长时间的静默之后,玩具娃娃说:“我希望你有自知之明,并不是所有人都会买你。”
爱德华有一次沉默不语。
“来这儿的人想要的是玩具娃娃,而不是兔子。他们想要婴儿玩具娃娃,或者像我这样优雅的玩具娃娃,穿着漂亮的裙子,眼睛可以睁开也可以闭上。”
“我对被买不感兴趣。”爱德华说。
玩具娃娃惊讶得倒吸一口气。“你不想有人买你?”她说,“你不想属于一个爱你的小女孩吗?”
莎拉·露丝!阿比林!她们的名字就像一首既悲伤又甜蜜的歌曲的音符般通过爱德华的大脑。
“我被爱过,”爱德华说,“一个名叫阿比林的女孩爱过我。一个渔夫和他的妻子爱过我。一个流浪汉和他的狗爱过我。一个吹奏口琴的男孩爱过我。一个死去了的女孩爱过我。不要跟我谈论爱。”他说,“我已经知道爱了。”
这篇激昂的演讲让爱德华的搁板同伴闭嘴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好吧,”她最后说,“同样的,我的观点是不会有人买你。”
他们再也没有彼此说过话。两周后,那个玩具娃娃被一位奶奶买走了,她买玩具娃娃给她的孙儿。“是的,”她对卢修斯·克拉克说,“那边那一个,穿绿色裙子那一个。她非常漂亮。”
“是的,”卢修斯说,“她确实漂亮,谁说不是呢?”他把那个玩具娃娃从搁板上拉下来。
再见,总算摆脱了,爱德华想。
兔子旁边空出来的位子空了一段时间。日复一日,店铺的门开开合合,投进晨光和夕阳,也牵动着里面的玩具娃娃的心,它们都想,这一次门打开,就是这一次,走进店铺的人就是想要买它们的人。
爱德华是一个另类。他为自己不怀希望而自豪,他不准自己的心在自己身体里被牵动。他为自己能让心保持安静不动,紧闭不出而自豪。
爱德华·杜兰想,我不要希望。
然后,一天黄昏,就在卢修斯·克拉克准备关张之前,他放了另外一个玩具娃娃在爱德华旁边。
第二十六章
“就这儿了,夫人。见一见这个兔子玩具吧。”卢修斯说。
玩具修理人走开了,一盏接一盏地关了灯。
在店铺幽暗的光线里,爱德华能够看见那个娃娃的头,和他的一样,碎了,重新修复好的。事实上,她的脸,裂痕网络其上。她戴着一顶婴儿帽。
“你好。”她用高亢而单薄的声音说,“很高兴和你认识。”
“你好。“爱德华说。
“你在这儿很久了吗?”她问。
“一月又一月过去了,”爱德华说,“但我不关心。一个地方或另一个地方对我来说都一样。”
“噢,对我可不一样,”她说,“我已经活了一百年了。在这期间,我到过天堂般的地方,也去过地狱般的地方。以后,你就会知道每一个地方都不同。你在一个不同的地方就会变成一个不同的玩具娃娃。非常不同。”
“一百年?”爱德华说。
“我老了。玩具修理人很清楚这一点。他在修补我的时候说我至少有那么老了。至少一百年。至少一百岁了。”
爱德华想着在他短暂生命中发生过的一切。假如一个人活了一个世纪,他会经历怎样的冒险呢?
老人说:“我很好奇这一次是谁为我而来呢?某个人将到来。总会有某个人到来的。会是谁呢?”
爱德华说:“我不关心是否有某个人为我而来。“
“但是这样太糟糕了,”老人说,“如果你像那样想的话就太没意义了。一点意义也没有。你必须满怀期望。你必须沉浸在希望之中。你必须好奇谁将会爱你,而你又将爱谁。”
“我不要爱,”爱德华说,“我不要爱。爱太痛了。”
“皮希,”老人说,“你的勇气哪去了?”
“我猜,在其他地方吧。”爱德华说。
“你令我失望,”她说,“你太令我失望了。如果你没有爱和被爱的意图,那么你的整个人生旅途都是毫无意义的。你应该此刻就从搁板上跳下去,让自己碎成渣。结束。结束一切。”
“如果能够我会跳的。”爱德华说。
“需要我推你一把吗?”老人说。
“不了,谢谢,”爱德华对她说,“不劳你大驾了。”他对自己小声嘀咕。
“你说什么?”
“没什么。”爱德华说。
店铺完全陷入黑暗。老人和爱德华坐在搁板上,直视前方。
“你令我失望。”老人说。
她的话使爱德华想到了佩雷格里纳:疣猪和公主,聆听和爱,魔法和诅咒。如果某个人正等着爱他会怎么样呢?如果他会再次爱上某个人会怎么样呢?还可能吗?”
爱德华感觉自己的心松动了。
不,他告诉自己的心,不可能,不可能。
早上,卢修斯·克拉克来打开了店门。“早上好,亲爱的们,”他对他们大喊,“早上好,可爱的们。”他拉开窗帘,打开工具台上的灯。把店门口的牌子换成正在营业。
第一个顾客是一个小女孩和她爸爸。
“你们在找什么特别的东西吗?”卢修斯·克拉克对他们说。
“是的,”小女孩说,“我在找一个朋友。”
她的爸爸把她举在肩膀上,他们在店里慢慢转悠。小女孩仔细研究每一个玩具娃娃。她直视着爱德华的眼睛,对他点点头。
“你决定了吗?娜塔莉。”她爸爸问。
“是的,”她说,“我想要戴着婴儿帽的那个。”
“噢,”卢修斯·克拉克说,“你知道她很老了。她是一个古董了。”
“她需要我。”娜塔莉坚定地说。
爱德华身旁,老人叹了口气。她似乎坐得更直了。卢修斯走过来把她从搁板上拿下来,递给娜塔莉。他们离开时,小女孩的爸爸为他的女儿和老人打开门,一束晨光倾泻而入,爱德华听得很清楚,就好像她还在他身旁,老人的声音说:
“打开你的心扉,“她温和地说,“某个人会来的。某个人会为你而来的。但首先你必须打开心扉。”
门关上了,阳光消失了。
某个人会来的。
爱德华的心翻搅着。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他想到了埃及街上的房子,想到了阿比林为他上好怀表的发条,弯下身子把怀表放在他的左腿上,对他说:我会回来的。
不,不,他告诉自己。不要相信。不要让你自己相信它。
但是为时已晚。
某个人将会为你而来。
瓷兔子的心又一次开始敞开。
第二十七章
时光飞逝,春去秋来,季节变换。树叶被风吹进店铺开着的门里,雨,春天不同寻常的绿色的希望之光。人们来了又去,有祖母,有玩具收集者,有小女孩和她们的妈妈。
爱德华·杜兰等待着。
好多年过去了。
爱德华·杜兰等待着。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老人的话,直到它们刻在他脑子里,成为一个希望的固定节奏:某个人会到来的,某个人会为你而来的。
老人是对的。
某个人确实到来了。
是个春天,下着雨,卢修斯·克拉克的店铺地板上有山茱萸花。
她是一个小女孩,大概五岁,在她妈妈忙着艰难地关闭蓝色雨伞时,小女孩在店铺里转悠,停下严肃地盯着每一个玩具娃娃,然后继续转悠。
当她走到爱德华那里时,她在他面前似乎站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看着爱德华,爱德华看着她。
爱德华说,某个人会到来。某个人会为你而来。
女孩微笑,然后踮起脚尖把爱德华拿下搁板。她轻轻地把他抱在臂弯里。她强烈而又温柔地搂着他,就像莎拉·露丝曾经抱他一样。
噢,爱德华想,我记得这种感觉。
“女士,”卢修斯·克拉克说,“请你照管一下你的女儿。她正抱着一个非常易碎的,非常珍贵的,非常昂贵的玩具娃娃。”
“马吉,”那个女士说。她从仍旧开着的雨伞上抬起头,“你拿着什么?”
“一只兔子,”马吉说。
“一只什么?”妈妈问。
“一只兔子。”马吉又说,“我想要他。”
“记住,今天我们不买任何东西,只能看。”女士说。
“女士,”卢修斯·克拉克说,“请你管管。”
这位女士走过来站在马吉身旁。她向下看着爱德华。
兔子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他困惑了一会儿,是自己的头又裂开了吗?是在做梦吗?
“你看,妈妈,”马吉说,“你看看他。”
“我看见他了。”女士说。
她放下伞。她把手放在她脖子上挂着的吊坠上。爱德华看到那根本不是什么吊坠,那是一块表,一块怀表。
那是他的怀表。
“爱德华?”阿比林说。
是我,爱德华说。
“爱德华。”她又叫了一声,这次万分确定。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爱德华说。
是我。
尾声
曾经,有一只瓷兔子,一个小女孩爱着他。
在一次海上航行中,兔子掉进了海里。
一个渔夫救起了兔子。
他被埋在垃圾下面。
一条狗把他挖起来。
他和流浪汉旅行了很长时间。
他短暂的做过一阵稻草人。
曾经,一只兔子爱着一个小女孩,亲眼看她死去。
兔子在孟菲斯市的街头跳舞。
在一家小饭馆里,他的头被砸碎了。
一个玩具修理人把他有修复好。
兔子发誓再也不会犯一种叫做爱的错误。
曾经,在春天的花园里,一只兔子和一个女人的女儿跳舞,这个女人在他最开始的人生旅途中给了他爱。女孩转圈时轻轻摇晃着他。有时,他们两个转的那么快,就好像他们要飞起来了。有时,他们好像都有翅膀。
曾经,多么不同寻常的曾经,一只兔子找到了回家的路。
(全本译完)
注:原文出处为英文原版<The miraculous journey of Edward Tulane>,作者为KateDiCamilo,出版社为 Candlewick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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