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有湿润润的春天的味道。一个白衣男子在桃水河边行走。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索性把发簪拨了,任由带着花香的春风吹着如丝黑发。
“你也不必谢我。玉山素来不能留男子超过三日,你便下山去吧。小巫女被颛顼唤去说话,如今大概已经下山了。” 这是王母的话。
这几日他骑着毛球找遍了玉山附近的村庄,都不见小巫女的影子。他又一路找到清水镇,重又折返回来。沿路的客栈,馆子都问了个遍。可是自下山后,小巫女却好像蒸发了一样。
迎面行来一辆华丽的马车,车上插着涂山家的旗帜。相柳走上前行了个礼道:“请问客官有没有见过一个圆圆脸,身有残疾的女孩子?”
车上人回了礼道:“并不曾见过。”
相柳叹了口气道了谢,转身便要走。那人又道:“公子请留步。我们是涂山车马行的人,刚从乐游山过来,或许并不曾得见公子的伙伴。但公子若得闲,便随我同去稷泽,待我去问问那里车马行的伙计。再不济,我们涂山的车马行遍布大荒,我可设法帮你打听,或有姑娘的消息。”
相柳想了想道:“多谢客官,你说的正是,我这便上青丘去。” 说罢长揖到地,转身离去。
天边残留着一圈落日的余晕,穹顶却已繁星密布,璀璨华然。橘色的莲花灯飘在碧绿的水面上,长方的水池荡着温柔的涟漪。
两边的长廊下,一排八角赤金琉璃灯散着柔和的光。空气中逸荡着烛龙火精的香气。
“我以为,你上次说我们不必再见面了的。”小夭缓缓啜了一口酒道。
“我想请求涂山氏族替我找寻小巫女的下落。”
“找到了又怎样?”
“我要娶她为妻。”
小夭低头沉默了半晌,放下酒杯,看着相柳道:“我本来并不想告诉你,可是实在不忍看你这般奔波憔悴。我听说你昏迷之时,颛顼亲自到玉山去找了小巫女,有传闻说颛顼与她……甚是亲密,且亲口纳她为妾。她离开昆仑山的那天,颛顼亲自派人驾了自己的云辇送她下山。玄帝对待女子素来淡薄,如今这般待她,可不是一般的亲厚了。
你也知道我哥哥的性子。他要的女人,不要说一个凡人,便是各大贵族神人的女子,也只是一句话的事。她如今既然避而不见你,自然有她自己的理由。你杀了她的母亲,要她如何面对你?你又何必苦苦追寻,徒添彼此的烦恼?”
相柳摇头道:“我和小巫女相识多年,不是一个颛顼就能随便让她改变心意的。“
”你和我相识了一百年,不也还是变了心意?“
相柳道:”她如今手足尽断,成了废人,无依无靠,无论如何,天涯海角,我都要找到她。即便她打算嫁给颛顼,我也要暗中守在她身边护她周全。轩辕山上明争暗斗,凶险异常,除了我,大概也没人能保得她平安。”
小夭叹了口气,喝尽了杯中的酒,把那酒杯在手中旋转摩挲着。
碧玉的杯壁上用赤金镶了七彩的宝石,拼出一对彩蝶的模样。烛光之下,彩蝶的翅膀反射出绚烂的宝光,闪闪跳动,仿佛活的一般。
许久,小夭抬起头来:“不管怎么样,你都要找到她是么?”
“是。”
小夭的眼中有泪水在滚来滚去道:“如果不见了的是我,你也会这样奋不顾身地找我吗?”
相柳给小夭的青玉杯里又斟了酒,抬头看她道:“你如今,难道不幸福么?”
小夭一怔,一道透明的水痕在脸上滑过。
“你是当今天下唯一的帝王的妹妹,是他深爱的女人。你是富可敌国的涂山族的夫人,拥有家族事务的掌控权。你丈夫是天下第一聪明人,然而最难得的是他愿意用一生去保护你,包容你,为你构建一个没有忧愁的世界,把世上所有的美好都给你。小夭,你已经拥有你想要的幸福了。这世上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只有无法满足的欲望。你从来都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怎么反而看不清了?”
青玉杯微微颤抖,酒面起了纹漪。过了好一会,小夭抬起头看着相柳,释然一笑。
青色的天如水洗,林间红色斑驳。阵风吹过,树叶纷飞,天地间荡起毕哗哗的响声,铁锈红的颜色覆盖大地。
一个长挑身材的女子双手交叠垂在身前,静静立在这一片红色的海中。宽大的若芽团团暗花裙盖在枯叶上,瘦弱的肩上罩着轻纱般的素绫半臂,头发只用一根蝶花白芙蓉钗子绾成一个斜斜的倾髻。微风吹过,淡黄底绣桃花的披帛轻轻飘扬。
秋光明媚,小夭的脸如红叶般娇灿光华,只恨天地万物都失去了颜色。
“她还好么?” 相柳道。
小夭眼中微微露出悲伤的神色道:“我再问你一次,是不是无论她变成什么样,你都要去见她?”
小夭和相柳走在喧闹的城镇。街道繁华,人群熙熙攘攘。两边做手艺的,卖把式的,出售奴隶的,欢声哄声,此起彼伏。几个笑容明艳的女孩子叽叽喳喳地在妓馆门前拉扯招呼路人。相柳略略侧身避过,一瞥眼间却望见身后的小夭满脸泪水。
“怎么了?”
“……抱歉。” 小夭低头擦去眼泪道,“我想起了以前和防风邶在一起的日子。我一直以为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时光了。”
眼前出现了离戎族竞技场的狗头标志。小夭取过一个狗头面具递给相柳。
相柳道:“我要去找小巫女。”
小夭伸手把面具给相柳戴上,道:“我正是要带你去见她。”
汗水,血水和酒混合的气味,是他曾经熟悉的味道。人群的眼神都注射在角斗场的中心,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小夭牵着相柳,穿过令人血脉偾张的喊声,尖叫声和笑声,走到一处窖井边上。一只烤成金黄色的乳猪串在一根铜柱上,在火焰的煨烤下缓缓滚动。厨子把香油从上面淋到猪肉上,用尖刀割下肥美的烤肉递给周围的客人。
窖井里面,几只白白胖胖的肥猪懒洋洋地躺在烂泥里。有人扔了几块吃剩的烤肉下去,猪群便哼哼唧唧地抢夺丢下来的残羹。
在猪群的角落里,有一只瘦弱的小猪面朝着墙壁躺在泥中。猪群拼命争抢食物,小猪似乎不堪拥挤,弓着背脊,四肢蜷缩在胸前,对周围的一切不闻不问。
相柳的胸中似乎有巨木重击了一下。
“小猪”的头上,耷拉着两支脏兮兮的垂髫髻。
小夭叹息一声,看着相柳道,”禺疆把她抓到了这里,切断了她的手足,令她饱受折磨,几天不吃不喝,大概活不长了。她如今这个样子,看到你,或许对她而言比死更痛苦。”
人群哗然出声。相柳伸手在扶栏上一托,白衣向窖井下坠落。相柳跪到泥堆里,轻轻抱起沾满了污秽的身体。小巫女浑身发抖,口中发出凄厉又残破的嘶叫,残缺的手臂拼命压在膝盖上,竭尽全力地把背弯起来团成一个圆。相柳除下面具道:“是我,我是小鱼。我是小鱼。” 小巫女抬头看了他一眼,转过了头去,神情呆滞,好似没有听到一般。
相柳抱着小巫女飘然而上,在一片惊奇的噫叹声中走出门去,衣衫滴滴哒哒地往下滴水,在地上留下一条腐臭的烂泥路。
水汽迷蒙,空气中有淡淡的硫磺味道。相柳抱着小巫女躺在乳白色的水中。泉水从山顶流出,缓缓溢出,经过层层坡田般的水池,最后汇聚到这浅浅的湖泊里。
小鱼极轻极轻地把她身上的淤泥冲洗干净,温柔地把腿间褐色的血迹擦去,露出青青紫紫的淤青,深深浅浅的伤口。小巫女的脸色像死灰般苍白,并没有疼痛的表情,也并不言语。
“这泉水有清洁疗伤的效果。过不了几天,你的伤口就会愈合。“
小鱼打了个呼哨,白羽金冠雕缓缓落了下来。“我把毛球送给你骑,以后你想去哪里就带你去哪里,保证又快又稳。”
小巫女一言不发,痴痴地看着天空。
小鱼把小巫女抱出水面靠在自己身前,俯身吻她。过了许久,小巫女才”噫“地发出一声哽噎,小鱼轻轻拍着她的背,片刻后,小巫女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我想死。“ 她说。
血液和着泉水,变成淡淡的粉色,浸湿了她座下的石头。
小鱼把她轻轻放到地上,脱下袍子盖在她身上,转身对大雕道:“你替我照顾好她。” 转身向紫金顶的方向疾行而去。
廊柱重重朝晖殿,白衣皑皑是故人。
“看座。”颛顼道。
相柳踏上一步。
颛顼道:“禺疆外逃未归,我已派人捉拿。”
“小巫女是你派人送下山的,禺疆又是你的手下,你敢说此事和你没有关系?你若想杀我,尽管动手便是,可你如此折磨一个人类女子……” 相柳又向前走了一步,手上多了一把短剑。
他知道紫金顶上高手如云,因此不等话说老便即出手。颛顼和其他神族的高手们一样,虽然灵力高强,然而排设阵法无论多么敏捷,毕竟需要时间。此时短剑进入颛顼不过一瞬间的事,颛顼身边的死卫遇到这种近乎原始的贴身肉搏,一时却也来不及制止。
啪地一声巨响,一阵劲风吹过,一团白色的影子飞到颛顼面前,下一个瞬间,却见小巫女倒在颛顼面前,短剑插在她的身上。白羽金冠雕的半个翅膀上没了羽毛,站在一边低头舔舐伤口。小巫女身上只裹了一件相柳的外衣。衣衫无法遮蔽的地方,露出并无一寸完好的肌肤。颛顼看了小巫女一眼,微皱了皱眉,眼中露出一丝凛冽的杀气。
鲜血从小巫女的胸口泊泊地流下。
相柳扑到小巫女身前道,“为什么要救他?难道……”
小巫女一时间说不出话,过了片刻,回过神来,看着相柳笑了一下,沙哑着道:“我挡的这剑,不是为了救他,而是为了救你。今日你若杀了颛顼,他身后的死卫,大军,必不会放过你。你可以杀得一人,却终是敌不过轩辕的千万神兵。你为了神农氏族,孤身上紫金顶刺杀颛顼,你是可以名垂千古了,可是颛顼一死,各大家族的争斗又要重新开始,天下大乱,又有多少无辜的百姓为此死去?又有多少的人要抛家弃子,去前线作战?他们也有妻子家人,也有七情六欲,可是就因为他们是军人,几百年来他们唯一做的事情就是无穷无尽的操练,战斗,杀人,被杀,没有人会记得他们的名字,死后连魂魄都不能回到故乡。相柳,放手吧,战争已经结束啦,不要再杀人了。”
相柳脑中嘤嘤的,小巫女后面的话都模模糊糊的听不清楚,心中只重复着那一句话:“我挡的这剑,不是为了救他,而是为了救你。” 心神电转间,过去的一幕又重现在眼前:
……
纤细的手指抓在匕首的刀刃上,灵力与刀刃相抗衡而发出耀眼的白光。在这白光之中,明艳的鲜血从指间不停流下来,整个刀刃都被红色覆盖,可是她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苍白的面孔静静地看着他。
“原来……你还是选择了他。” 他酸楚地说。
她只是沉静地看着她,脸上非嗔非喜。
……
颛顼端坐在宝座上,静静地看着前方。夕阳斜斜照进了朝阳殿,廊柱在地上印出长长的影子。相柳抱着小巫女,竟哭出声来。
小巫女轻轻笑道:“我自从跟了你,也连带着沾了九头相柳的光……死不掉的。” 转身对颛顼道,“我求你一件事。”
颛顼道:“我答应你不杀相柳。”
小巫女把残缺的手臂放在相柳衣服上,喘着气道:“你也答应我一件事,以后好好活下去,不要再和天界作对。”
相柳哼了一声不说话。
颛顼淡淡道,“如今共工已死,神农已灭,你和天界之间已经没有什么誓不相容的立场了。至于小巫女的事,我知道你不信,但我只有一句话,我从来没有想要加害小巫女。”
一只青色的小鸟飞入殿阁,将一块玉符放到颛顼的手上。
“传。”
无相明叶圈束着禺疆,他轻轻跪到地上。娃娃脸上带着一丝微微的笑意。
颛顼起身走下殿来,抬起手放到他头上。手心里汇了一束红色的光。“你违背朝纲,多次擅用私刑,我上次已经饶你一次,不料你如今再犯,罪当灭族。” 颛顼的脸上露出冷峻的表情,“可是羲和氏当年嫁长女给白帝为姬妾,要是灭族的话,连白帝的妻儿也要受连累。如果你说出背后为何人指使的话,我就饶你一命,让你回羲和部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禺疆低头微笑不语。
颛顼道:“那个人明明知道你一定逃不过轩辕的追兵,还让你去做这件事,如今却也不见他出来替你出头。你牺牲全家人的性命,为这样的主子效忠,值得么?”
禺疆看着颛顼苦笑道:“你有没有真心诚意地爱过一个人?”
颛顼不语。
禺疆又道:“你爱一个人时,只想全心全意地为她好,让她开心,护她周全。哪怕她身边的人并不是我,只要远远看着她就好了。明知会被利用,却也还是心甘情愿地为她去做。我并不奢求她的回应,更不希望她此时现出身来保护我。只要知道她以后会一直高高兴兴地欢笑就够了。她的笑,美得像花儿一样……”
颛顼的手落在禺疆头上,波的一声,禺疆软软倒地。无相明叶圈从他身上滑落,发出叮零的声响。
在一片沉沉的夜色中,一个男人背着一个女子,穿过丛生的荒草,慢慢地走下山去。
相柳的白衣上有着斑驳的血迹,漆黑的头发上也沾了血色。他的步子有些踉跄。小巫女伏在他的背后,身子随着他的脚步一晃一晃,湿湿热热的脸轻轻靠在他的脖子上。
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时,是什么时候呢?
那时,她还只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而他还是黑发黑瞳的药童小鱼。
她背着他上山抓朏朏,他伏在她耳边故意说些阴测测的鬼话。
她吓得眼泪汪汪,说要告诉娘去。
可是一转眼,她便在漫天的花雨中又唱又跳,花瓣落在他给她梳的双垂髫上也不知道,很美。她笑得那样开心,仿佛她生命中的一切饥饿和痛苦都不存在一般。她说不管世界上有多大的苦难,不管用多么卑贱的手段都要活着。
她把朏朏放了,过一会又心疼得大哭了起来。真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啊。
他费尽心机地哄她说:“我带你回去再捉一次朏朏好不好?”
她哭道:“你说得好像朏朏是我的本家一样,我怎么能吃自己的本家呢?
他说:“那我们去捕了小鹿来吃。”
她挂着满脸的泪说:“小鹿性子也很温顺,我也不想杀她了。”
她坐在地上哭个不停,怎么哄都哄不好。最后他只好把她抱起来放到篮子里背她下山去。她在他背后哭得昏昏欲睡,伏在她肩上随着他的步子一晃一晃的。
他背着她,跌跌撞撞地向前。身周黑暗,万籁俱静,仿佛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存在。踏着泥泞,穿过迷雾,一步一步地慢慢往前走。
“我们谁都不杀了,我们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