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藏在记忆深处的咸菜干

儿子与别的小孩截然不同,从不吃荤,丁点肉沫都咽不下去。出人意料的是,他对母亲腌晒制的咸菜:青菜干、萝卜干、豆角干、茄子红薯叶干却情有独钟,饭桌上的荤肉瞧也不瞧,经常嚷嚷着要吃奶奶做的咸菜干。看着已六岁的儿子,瘦小得像四岁多,母亲心疼的嗔怪道:“不吃肉怎么长大?你爹读书时候咸菜干都吃厌!”。

我争辩道:“妈,我读书时,咸菜干还不管够呢,油少,又干又咸。哪有现在好吃的味道哦。”。母亲听完,竟有些泪眼婆娑,说我吃了不少苦,兀自一个劲的重复呢喃自语。眼瞧着儿子夹着咸菜干,狼吞虎咽的就着米饭下肚。眼前的一幕,勾起我藏在记忆深处的往昔,我仿佛也瞧见了读书时代,与同学们拿出各自带来的咸菜,互相分享,一起品尝咸菜就干饭的读书生涯。

每到周末上学前,母亲早早的备好三两个玻璃罐或是塑料罐,洗净抹干,放屋外太阳底下晾晒。一边在厨房柴火灶下,点上柴火,就着大铁锅,用大锅铲子在锅里炒咸菜。用不了多久,呛人的辣味、咸菜的香味混杂着锅铲与铁锅摩擦发出的“咔嚓咔嚓”声,从厨房飘来客厅。妹妹和弟弟总喜欢围在母亲身旁,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母亲的手,看她一勺一勺的把放冷了的咸菜干,从大铁盆装进罐里。冷不丁的,一只小手捏上几根咸菜,放进小嘴里,呼哧呼哧的嚼着。母亲说,不吃啊,这是哥哥一个星期的菜。每当这时,我就拿小碗,装上一碗,留下点弟妹吃。

自小学六年级起,就到离家十公里的镇上中学寄读,每个周五放学回家,周日下午提前回校,一起带来的,有永远不变的罐装咸菜。那时弟妹尚小,家中压力不大,初中几年也尚过得去。后考上了高中,却无力缴费读书,父母四处凑借,总是空手而归,只因家境贫寒困窘。

那时父亲年老体衰,母亲残疾多病,弟妹相继读书上学,眼瞅着别人家的日子越过越松活,自家却是一日难过一日。说起父亲,一生中颇为坎坷。爷爷是个读书人,解放前,是村镇一带最大的地主,后来被划为地主,田产房屋都被没收。父亲的少爷生活嘎然中断,人生无异于从天上直掉落地下,成了一个人人喊打的“地主仔”。没几年,爷爷、奶奶顶着“地主头”、“地主婆”的帽子,相继在暗无天日的批斗中去世。父亲之前谈好的媳妇也走了,成份不好,生存尚是个问题,再也没有人敢嫁过来了。人生中遭遇诸多磨难,父亲从此变得胆怯惧言,一生都谨小慎微。

村人本以为,父亲一生会孤独终老。不想,改革开放,父亲“地主仔”的成份取消了,成了和其他农民一样平等的人。于是,大伯父、小伯父、姑姑们四处张罗着给父亲说亲。无奈,此时的父亲四十有五,任谁都嫌弃他年老不成。一次偶然,机缘巧合下,姑姑探听到当时母亲背驼残疾,尚未论嫁,回家如实告知,立刻差人说媒。外公外婆当时并不知道,为了促成父母的婚事,伯父和姑姑们刻意隐瞒了父亲的年龄,这也成为后来父母常常吵架的导火索,因为父亲大了母亲整整二十一岁,人见说是父女俩也不奇怪。

上世纪八十年代未,我悄然降生,给苟延残喘,受打压几十年的家族,带来了少有的喜悦,此时父亲年近五十。儿时,总听起父亲语带自豪,神色傲然的说起爷爷、曾祖父往上几代先人,说祖上都是读书人,到我这一代也要继承。尽管父亲年老体弱,仍腆着脸到处求活做。母亲身残做不了重活,再怎么样辛劳持家,也改变不了日子拮据窘迫。生活举步维艰,一家人过得风雨飘摇。就这样艰难困苦,但父亲常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他铁了心,就算是砸锅卖铁也要供我多读几年书。于是,母亲做的咸菜干,又伴随我走进了高中生涯。

年少的心,自卑又敏感。同学们大多买菜票,用来打饭堂里的炒菜。就是带罐装咸菜,也有夹肥带瘦的肉。我怕自己带的咸菜干,被人耻笑看不起。每次吃饭,都是拖到后面,常常独自一人,打好饭,扒下一些咸菜干盖上,躲到食堂角落自顾自吃。有时候,带的菜不够吃,嚼着白米饭,和着泪水往下咽。有时候,临近周末,饭票没了,忍饥挨饿强撑下去。一次课间休息,当我手捧后座女生借给我的《平凡的世界》读下去,不觉失声痛哭,俨然觉得自己,就是文中那个为了保有自尊,每每等至最后拿馍馍吃的孙少平。

自此后,班里同学渐渐地知道了我的窘境。同班宿舍同学说想吃我带的咸菜,别人不嫌,我自然慷慨拿出,总是不出两三天,咸菜被一扫而光。同学在食堂一角找到我,说把我菜吃完了,后面几天我吃他们的。我无法躲避,答应了。

我回家告诉母亲说,妈妈炒的咸菜好吃,同学们都抢着吃,没有了我就吃他们的。母亲没有说任何话,那个时候她肯定知道,是同学在帮我,还保留了我的自尊。母亲不说,肯定也是顾及到我敏感的自尊心。

同学们的好意,迟早被我觉察到了。没有感恩,没有谢意,有的只是吃人“嗟来之食”的屈辱感。事后想来,都是接受不了被人可怜、同情的态度,自尊心一文不值也不容别人触碰。

依然慷慨献出自己的咸菜,学会了躲避同学的找寻。此后同学肖大哥、云姐每日都和我一个时间吃饭,谎称碰巧。我把自己带的咸菜干,一同分享。随意的聊天说笑,善意的开导,我紧闭的心门缓缓打开,人也随之积极乐观。

仍记起,同桌刘同学,经常特意带来一大盆咸菜炒肉,放在课桌下。他一个人是吃不了,把我的拿来,拉着我一起分享。高二上学期,交不起学费劝退学,刘同学回家求叔叔卖谷替我补交了学费。没有他的义举,我早已离开了学校。我们互相鼓励读书,读书使我变得自信豁达,从历史伟人的一生中,比较岀自己人生的困苦,简直不值一提。

母亲的咸菜干,陪伴我和所有善良的同学们一起度过了三年。咸菜干,架起一座善意的桥梁,把人世间最纯朴无私的善良传递。每当旁人对我的善意举动,表达谢意时,心里便会想起读书时,一起共吃的咸菜干。

桌前,儿子就着咸菜干吃得津津有味,终有一天,我要给儿子讲咸菜干的故事。告诉他,人活着要有一种善良的传承,当初那么多人帮我,我们也要把这份善良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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