畅游榕城,孝波兄陪同。登临鼓山,他忽然发问:孔子为什么要去齐国闻韶乐?
这一问,把我给问楞了。是啊,孔子是鲁国人,而鲁国是传承西周礼乐文化最到位的国家,为什么他偏偏要跑到齐国去听韶乐呢?孝波兄这样问,当然是因为我来自孔子故乡,所以他可能认为,我应该很容易能给他解惑。然而事实上并不能。我于是支吾道:师襄、苌弘都是当时的音乐大腕,孔子会一一上门求教,可能在某些领域,比如韶乐的演奏方面,鲁国不及齐国吧。孝波兄不置可否,我的脸却红了。
脸红只是一时,然而问题依然存在。
回到山东后,处理完手头的事务,我就开始寻找答案。然而,遍查网络及手头不多的几本书,也未能得解。不过,既然孝波兄出了题,还是先简单做一下梳理吧。
《论语·述而》记载: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孔子在齐国听到了《韶》乐,有很长时间尝不出肉的滋味,他说,“想不到《韶》乐的美达到了这样迷人的地步。《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子与齐太师语乐,闻《韶》音,学之,三月不知肉味,齐人称之。”
先说韶乐的由来。韶乐又称舜乐,传说为上古舜帝所做,分为九章,也称九韶。《尚书·益稷》云:“《箫韶》九成,凤凰来仪。”《竹书纪年》载:“有虞氏舜作《大韶》之乐”。《吕氏春秋·古乐篇》载:“帝舜乃命质修《九韶》、《六列》、《六英》以明帝德。”由此可知,舜作《韶》主要是用以歌颂示范为帝的德行。
再说韶乐与其他音乐的区别。以武乐而论,《论语·八佾》记载:“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韶乐是虞舜太平和谐之乐,曲调优雅;武乐是武王伐纣一统天下之乐,音韵豪放。就音乐形式来看,二者虽风格不同,却同样美好。从内容上看,韶乐侧重于安泰祥和、礼仪教化;武乐侧重于大乱大治、述功正名。不过,就乐论乐,韶乐的声容盛,字义尽美;当年尧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舜,后来又把天下让给他,所以舜一直是处于顺境,他发明五弦琴,制作南风歌,不仅声容宏大,而且歌中充满快乐,后人听了韶乐,就能想像出他盛德化民,如同泉水般地潺潺而流。武乐的声容虽美,但歌调较为晦涩,武王出兵伐纣,建立伟业,纣王暴虐无道固然可恨,但是武王仍然摆脱不了以臣伐君的批评,在这种情况下,作乐记功时,就不便过分显扬自己的功德及描述殷的罪恶,因而变成吞吞吐吐、曲折难解,令人感到晦涩。因此比较来说,武乐尽美却不尽善,唯有韶乐可称得上尽善尽美。
关于鲁国周乐的内容。《左传·襄公廿九年》记载:吴公子札来聘……请观于周乐。使工为之歌《周南》、《召南》……《邶》、《鄘》、《卫》……《王》……《郑》……《齐》……《豳》……《秦》……《魏》……《陈》……《郐》……《小雅》……《大雅》……《颂》……。见舞《象箾》《南籥》者,曰:“美哉!犹有憾”。见舞《大武》者,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见舞《韶濩》者,曰:“圣人之弘也,而犹有惭德,圣人之难也。”见舞《大夏》者,曰:“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谁能修之?”见舞《韶箾》者,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无不帱也,如地之无不载也,虽甚盛德,其蔑以加于此矣。观止矣!若有他乐,吾不敢请已!”
季札是当时被视为蛮夷国家吴国的公子,他来鲁国观周乐,作为礼仪之邦的鲁国,自然应该将最能代表周礼的音乐表演给他。但遍看节目单,并没有出现韶乐的影子,只是舞蹈中出现了韶濩和韶箾。关于“韶濩”, 杜预注:“殷汤乐。”孔颖达疏:“以其防濩下民,故称濩也……韶亦绍也,言其能绍继大禹也。”关于“韶箾”,杜预注:“舜乐。”孔颖达疏:“杜不解‘箾’义,‘箾’即‘箫’也。《尚书》曰:‘《箫韶》九成,凤皇来仪。’此云《韶箾》,即彼《箫韶》是也。孔安国云:言箫,见细器之备也。盖《韶》乐兼箫为名,箫字或上或下耳。”汉马融《长笛赋》:“上拟法於《韶箾》、《南籥》。”可见,关于韶濩、韶箾究竟是不是属于韶乐,古代就有争议,而权威或主流的观点是否定的。
有关文献关于周乐的记载。西汉河间献王刘德曾伪造《周官》一书,称六乐为:《大一》乐——天、《咸池》乐——地、《肆夏》乐——人、《大夏》乐——四时、《大濩》乐——五行神明、《大武》乐——六律。刘向的《五经通义‧厄》记载:受命而王者,六乐焉。以太一乐天,以《咸池》乐地,以《肆夏》乐人,以《大夏》乐四时,以《大护》乐五行神明,以《大武》乐六律,各象其性而为之制,以乐其先祖。而后,为配合王莽篡位,在刘德伪造的《周官》的基础上,刘歆改头换面形成《周礼》,并在其中的《春官宗伯‧大司乐》篇中,将六乐重新定义为阴阳对偶、搭配十二律之新礼法,包括:《云门》、《大卷》——祀天神,《大咸》乐——祭地示,《大韶》乐——祀四望,《大夏》乐——祭山川,《大濩》乐——享先妣,《大武》乐——享先祖。所以现在的版本,基本上是“七乐”。然而,据台湾的刘有恒考证,“六乐”一辞,在已知的先秦故书里,均没有出现过。
那么,齐国为什么会有韶乐?首先,齐国可能是韶乐的发源地。舜是东夷人,他的形象是鸟头人身,显然是东夷族鸟图腾部落的首领。《孟子·离娄下》的记载:“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那么,舜所作或为他所作的韶乐,当然是东夷音乐的代表。齐国是东夷族分布的主要区域,其都城临淄又是东夷族的分布的区域中心,所以,作为发源地,临淄能演奏韶乐不足为奇。从《尚书·益稷》的记载来看,无论是“箫韶九成,凤凰来仪”,还是“鸟兽跄跄”,都可以看出,《韶乐》乐舞中很重要的表演形式是鸟舞,这显然与东夷族以鸟为图腾有关。众所周知,凤凰是东夷族少昊氏的图腾,直到今天,山东还有“百鸟朝凤”等民间乐舞。其次,韶乐在春秋时期的齐国得到了很好的传承与发展。西周初年,周武王定天下,封赏功臣,姜太公以首功封营丘建齐国,“三监之乱”后又被赋予征伐权,因此地位极高,在礼乐方面的等级也远超一般诸侯国。而齐国本来就是个大国,又因俗简礼,实行改革开放,因此经济实力很强,这也为艺术的繁荣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但是,姜尚并没有像伯禽那样全盘照搬周之礼乐,而是在“因其俗、简其礼”的治国方略指导下,从实际出发采取因夷俗、简夷礼的政策。韶乐在这种基本国策影响下,适应当地民情民风习惯,从内容到表演形式都有所丰富、演变,所以更富表现力。
齐国的音乐为什么好听?西周时期,周公在总结殷商典章制度的基础上,制定了等级严密的礼乐制度。“礼”是为了区分贵贱等级,“乐”可以使人互相和敬,两者结合,为的是维护等级秩序,巩固统治而更有效地统治百姓。但春秋末期,周王室日渐衰落,出现礼崩乐坏的局面。一方面,诸侯贵族无视于礼乐制度的束缚,在宴饮用乐中常有“僭礼”之举,另一方面,以“郑卫之音”为代表的“俗乐”,得到了空前的发展,并渗透到了宫廷音乐中。在孔子生活的春秋晚期,民间的俗乐活动已经十分普遍。当时,齐国的临淄因生活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同时民间还出现了职业性的艺人,有“鼓鸣琴,榑屐”的歌舞伎,也有专门到贵族之家为妇女唱诗的盲艺人。在民间音乐的兴盛发展中,涌现了不少杰出的歌手和器乐演奏家,如韩娥歌唱就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传说,秦青的歌声“声振林木,响遏行云”等,都说明了当时的民间音乐表演艺术已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论语·微子》记载:“齐人归女乐,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在孔子闻韶二十多年后,为了麻痹邻国,齐国送女乐给鲁国,结果鲁定公和季桓子“三日不朝”。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齐国的正统国乐和民间流行音乐,都造诣极高。所以,乍一进入齐国这种音乐环境的孔子,仿佛改革开放初期的内地人听港台流行音乐,自然会“三月不知肉味”,并发出“不图为乐至于斯!”的感叹了。
综上,我不昧鄙陋,斗胆做出一个推测:韶乐不是周乐,所以在鲁国并没有得到传承。或者退一步说,如果鲁国也有韶乐,则是以“舞”为主,所以季札“观”舞;而齐国的韶乐以“唱”或“奏”为主,所以孔子“闻”韶。两国的韶乐走的是不同的路线。另外,孔子适齐的时代,齐国强盛,鲁国弱小,又刚刚发生内乱,而韶乐是集体表演,需要一帮高水平的音乐人合作,频繁的内乱会打断音乐的传承,所以孔子在鲁国可能并没有听到过韶乐。从这个意义上看,文化的繁荣,的确需要国家的强大和稳定。
那么,这可以算作答案吗?说实话,我心里还是没底,所以只能算是推测吧,也期待方家指正。
最后我想,能提出一个好的问题,远比解决一个问题更为重要。这虽然是掩盖自己学识水平不足的一个借口,但同时也是我更加敬佩孝波兄的一个理由。
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