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现实
“申克已经结婚了,听说他太太已经怀孕,马上就要生了,并且申克对同性恋的厌恶与残忍是众所周知的。我听说有一次,新来的一批犯人中,有一个同性恋有点女气,申克就叫他当众交代自己与男人交往的经过,以此羞辱他,然后,申克叫手下的士兵用棍棒把那个同性恋当场活活打死。他还不满足于发号施令,在旁观看,最后竟然亲自动手,把那个犯人的生殖器踩得稀烂。”
“所以……”
“所以,不论申克做什么,都绝不会跟同性恋扯上干系。”
“那你怎样解释申克现在干的事?”
“是中国人改变了他。营里都在说,自从中国人来了以后,申克再也没有去过镇上的妓院。”
“什么!?”我暴跳了,“你怎能这样说,难道这一切还要怪他?”
“不!马蒂,你冷静些。”恩斯特抓住我乱挥乱晃的手,“我是说中国人太优秀,太完美了,叫所有见过他的人都心生情愫。就连我这个对同性完全无感的人,也禁不住对他多看几眼。申克接触了太多的同性恋,太多的罪犯,犹太人,在他眼里那些都是人渣。他从心底里鄙视他们,厌恶他们,他们在他的淫威下,卑躬屈膝,苟且偷生。但是中国人却完全不同,他是那么的骄傲自信,光彩照人。于是申克产生了征服的欲望。申克要得到他,不惜一切手段。”
“那就让申克这样为所欲为?”
“马蒂,现实一些吧,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还要感谢申克呢。你知道,在营里,几乎所有漂亮的年轻男子都被迫给卡波或是党卫军看守提供性服务。他们有的为了多得到一些食物,有的为了能换个轻松一点的工作,或是得到一双不露脚趾的鞋。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出卖自己的肉体,这其实无可厚非。营里还经常发生争风吃醋的事情。前一阵子就发生了一件事:两个卡波都喜欢一个奥地利的同性恋青年,僵持不下,最后,他们给青年注射了一针管汽油,青年就死了。像中国人这样优秀、漂亮的人儿,一在营里出现,你不知道就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了,幸亏申克及早宣布了他对中国人的欲望,不然中国人的处境会更不妙。”
“为什么?为什么要用屈辱换来活下去的机会?这不是他想要的,绝不是。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不可以得到一个真心爱他,绝不会伤害他,不会逼他的人呢?为什么……”
那个“我”字还没有出来,恩斯特就抓住我的双肩,紧盯着我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你决不能!”
我一甩胳臂,挣脱开恩斯特的手,怒道:“为什么我不行,既然这是风气,有谁敢阻止我?”
“我!我要阻止你!”
“你?什么理由?”
“我不能让你毁了自己,马蒂,睁开眼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人类一切罪恶的集中表现之地。犯人一到这里,就已经一无所有了,没有财产,没有亲人,没有尊严与权利,爱的权利,生的权利,快乐的权利……在这里,真正的同性恋情是绝对禁止的。这里允许的是没有感情的交易、征服和占有。如果你这样做,马蒂,你们俩个都会遭殃。一旦你这样做,很快就会有人告发你,结果是,中国人因为勾引党卫军军官而被处死,而你,则沦为他那样的阶下囚,或者跟他一同毁灭。这就是我为什么有意向你隐瞒他的任何消息。我怕你会陷进去,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一番话说得我哑口无言,在激愤、冲动过后,只剩下恐惧。我坐下来,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无力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什么时候?”
“马蒂,我们同学四年。四年里,你从来没有接近过任何一个女孩,这难道不奇怪吗?虽然你也没有接近过任何男孩,但这至少可以说明,你很有些与众不同。你知道,我们一帮同学曾经私下议论过你,只是苦于没有证据。幸亏没有证据,不然,我想我们班上的某些同学是会去告发的。这次在火车上重逢,我首先注意到你仍然没有戴结婚戒指。你已经二十七了,二十七岁还没有订婚,对于一位男爵来说是不太正常的。紧接着,我第一次从你眼中看见那种目光。我也是个成年人,我也爱过,也见过别人爱,我知道那种目光意味着什么。只是当时,我环顾四周,并没有一个女人。就算有,也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我看到,在你的眼睛里,只有一个他——那个中国人。
“说实在的,有那么一个时期,我真希望他死掉。就是法比安死了以后,我心里很难受,便迁怒于他。如果不是他,法比安就不会死。我知道这样想不对,但那时我真的是这样想的。直到他受罚,我本不打算再救他了。如果不是申克坚持,我真的会让他死掉,从此消失,他就不会再来烦你了。我认为他应该去找法比安赔罪,他不是要保护法比安吗?为什么法比安死了,他还活着?我以为这是老天的安排:他该死,不该活!
“申克救了他,我讨厌申克,但是那次,申克却感动了我。申克的不懈努力终于产生了奇迹,他活下来了。但是他更孤独了,从此以后,再没有一个朋友。”
“你不是恨他吗,干嘛还要替他惋惜?”
“他苏醒后,申克问他关于毯子的事,他却始终保持沉默。还有一次,他突然说谢谢我,非常郑重,非常真诚。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为了在法比安的最后时刻,我照顾了法比安。我被感动了,要知道,那个时候,他还发着高烧,自己的生命还在死亡的边缘徘徊。马蒂,申克从来没有得到过他,他有一颗善良、不屈的心。”
“你是说……”
“他的身体素质本来很好,所以,退烧以后,他恢复得很快。但是后来,他的身体状况却不容乐观。有一次,我给他复查时,申克正好有事,出去了。我就对他说,如果他不想再吃药的话,我就不给了,这些药是给党卫军士兵治病的,不是给他这个囚犯浪费的。他一下就急了,他说:求您了,长官,我们非常需要这些药。您是医生,您救了我,你是不会眼看着病人受苦而不给予治疗的。我一听就明白了。”
“所以,你一进门就问我给了他药没有?”
“是的,这些药是他用自己的健康换来的,却不是给他自己的,而是给他的难友用的。我想,他肺炎还没有好的时候,就不再用药了。他把那些药都给了需要的难友了。在集中营里,普通囚犯生了病,如果找到我,我就只能给他来一针。于是他们一旦生病,都宁可自己挨着,也不会来找我。我还听说一件事,是‘教授’告诉我的。马蒂,你还记得,柏林火车站月台上的那个男孩吗?”
“记得。”
“他的父亲,前段时间,被关了十五天禁闭。”
“为什么?”
“好像是跟同营的犯人吵架,什么原因,不太清楚。”
“同营的犯人?那也是犹太人?”
恩斯特点点头,跟我一样感到奇怪。因为被认为是劣等种族,犹太人备受歧视,跟其他犯人很少往来,但是他们自己是很团结的,为什么会吵架呢?
“不管什么原因,总之十五天禁闭,想想吧……”恩斯特说道。
营里的禁闭,规定是关在黑屋子里,没有水,没有食物,对于那些严重缺乏营养,已经骨瘦如柴的犯人来说,不要说十五天,就是十天,五天,都没有活着出来的。
“这怎么……也跟他有关?”
“是的,他得到了申克的特许,可以每天把自己省下的食物送给那个犹太人。”
怪不得,申克说给了他加份的食物,他却仍然营养不足,原来,他把食物给了别人。他用自己的屈辱换来的不是自己的,而是难友的生存希望,这样的生命不仅不肮脏、不卑贱,反而圣洁、高贵。但是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呢?
“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他总是有太多责任,太多羁绊,申克很容易找到一个又一个胁迫他的理由。你看见吗?恩斯特,你看见他现在的样子吗?你说他还能坚持多久?他的压力如此之大,他怎么受得了?‘维尔·申克 少尉的男宠’,他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啊,他怎么受得了这种屈辱?怎么受得了?”
我又看见了那个日渐消瘦,伤痕累累,微微颤抖的身体;那双哀伤代替了微笑,阴霾代替了彩虹的眼睛;那张紧紧抿着,咽下一切屈辱、不公和苦难的嘴。我的心碎了。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恩尼,怎么办?我能为他做些什么?我不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受苦,我受不了,受不了。”我把头埋进双手里,泣不成声。在我的记忆中,还不成有过如此伤心的时刻。如此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这还是头一回。
恩斯特搂住我的肩膀,也是哽咽着说:“受不了也得受,你什么都不能做,只有等待。”
“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他终于可以离开这里的那一天。要么从大门口走出去,回到人间。要么从焚尸炉的烟囱里飘出去,直升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