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总想着长大了要去远方,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身处在远方了。也许你也会有这样的时刻:有时,特别想特别想去做一件事,但又不知从何做起,于是内心无比忧闷烦躁,整个人就像一只刺猬,遇到谁都要刺一下,刺完别人又跟自己作对。我现在可以非常笃定:我在舒城的那漫长的三个星期,真差点让我变成了一只刺猬。
太阳和月亮还是同时挂在天空,太阳,他是我们唯一的指路灯。穿过荒芜的田野,越过杂草丛生的树林,我们来到了一座木桥前,木桥对过是一片雾茫茫的白桦树。我站在桥上,望着白桦树树梢的阳光,金黄色的。“我穿过烟雾,走进麦茬地,啄木鸟夺、夺、夺的敲击声在高处回荡。抬起头来,麦田四周白桦林的林梢、用白雪和金黄的颜色深入蓝天。”好美的画卷,曾经那么遥不可及的文字,我现在觉得,觉得可以想象了。
我望着桥对岸那片白桦树出神,那儿所生长着的,并不都是白桦树,其中有一棵树,看着好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们看那棵树?像不像丫丫村的那一棵?对了,我上次还给它写过信。”我想起来了。
“丫丫村的大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蒋小丫,你别胡说八道了。”小王子否定我说。“可是,真的一模一样。我记得丫丫村那棵树的样子,身躯硕大,树干骄傲,叶子柔软,可不就是眼前这一棵吗?可是,它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呢?难道它一直都跟着我们?啊,我们真是太不小心了,居然毫无察觉。”我确定,它就是丫丫村那棵树。
“有人!”朱小犹突然说,“你们看,树上有一个人。”我和小王子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红色的背影藏在树叶之间。正当我们说话之际,这个红色的背影已经一个翻身骑上树,整棵大树从一整片白桦林中飞了起来,它不断地向我们靠近。而我,不知道为什么,不但不害怕,反而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一个穿红色斗篷的人从树里钻了出来。
“这是空心树。”我惊叫。
她向我们走近,“喂?喂?”小王子挥舞着双手朝她大喊,“你想干什么呀?”
“嘘,”我赶忙拉住他,“你说话小点儿声。”这是寻找海洋精灵必经的吗?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事,这么多原本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的事,现在,我和朱小犹、小王子一一经历了。我必须给自己一个强大的暗示:从现在开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值得被理解。毕竟,未来还不知道会碰上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呢。
“抱歉,打扰一下你们,请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孩子?”这个穿红色斗篷的人说话了,她的眼睛弯弯的,样子十分年轻,笑起来两颊还有两个小酒窝。她,是我们所遇到最有礼貌的一个人了。我们朝她笑了笑。“她比我好看,是吗?”我悄悄地靠近朱小犹问。
“那当然。”朱小犹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有点失落。
“不过她看起来更像是你的妈妈。你为什么要跟妈妈比谁美丽呢?”朱小犹不解地问。
“抱歉,请问一下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孩子?”她又问道,一脸的焦虑。。
“什么样的孩子?”我不知所以地问。
“一个跟我一样,穿红色斗篷的孩子。”她的眼神看起来十分哀伤。
“她走丢了吗?”
“不是,她跑了。”
“跑了?”
“我们吵了一架,她就跑出去了。”
“你们住在树里吗?”朱小犹好奇地问。
“不是,我们住在红色的星球上,这棵树不过是我们的交通工具。”
“我就说,这棵树不可能是从丫丫村飞过来的。”小王子冲我说。
“哦,你们是从丫丫村来的吗?”
“你知道丫丫村?”我高兴地问道。“知道,在红色星球上呆久了,我就会骑着树四处看看。我看见过许许多多村庄,但我最喜欢丫丫村,这棵树也是按照丫丫村的一棵树做的呢,是我自己做的。”她特别强调了是她自己做的。
“听别人这样夸奖丫丫村感觉很幸福。不过,你现在一定很担心那个跑掉的孩子吧,她长什么样子,多高?”朱小犹把话题转到了她最关心的事上,这是当务之急。
“这么点。”她用手比划给我看,“大概到我的腰部。”看这身高,约有七八岁。可是,她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实际年龄呢,“那到底是七岁还是八岁呢?”我追问。
“你和她是在这里失散的吗?”朱小犹直接略过了我的问题。
“不是。”
“也许,她在使点小性子。”朱小犹说。
哼。
“不,她很听话。”
“也许,她只是出去吹吹风,等下就回来了。”小王子说。
哼。
“不,她很少外出,她最喜欢来的地方,就是这儿。”
“那她怎么会突然不见了呢?”
哼。都不理我。
“她不是一个人不见的。她偷了我们星球上的影子,带着影子跑了。”她似乎有些自责。
“偷影子?”我们异口同声地问,闻所未闻。
“我们居住的红色星球,每个人都有一个影子。白天,影子跟着我们一起劳作,晚上,所有的影子都躺在月光之下,像我们一样,睡觉,打鼾,做梦。”
我忘了刚才被忽视的事,我认真地听她继续说,“可有一天早上起来,她和她的影子都不见了。”“有一天?”我打断了她。
“有什么问题吗?”
“有一天,是指哪一天?”
“就是某一天。”
“距离今天已经过去几天了呢?”我问了一个蠢问题。今天是星期几呢?时间在这里,可不能按照日历那样去计算。“不,我的意思是,这件事已经发生在很久之前的过去吗?”
“没有,我到现在都觉得这事刚发生,但我在这里已经等候许久。”
真是凌乱呀。
“你是说她偷了影子?”朱小犹歪着脑袋问道,“每个人都独自拥有一个影子,不是吗?”
“当然不是。她是她,影子是影子,在我们星球上,影子属于公共用品,每个人的影子都可以调换,她带走了她的影子,这属于偷窃行为。”
“带走影子属于偷窃?好奇怪的星球。”我可能说了冒犯的话,但是,我,真的这么觉得。“这是我们星球的规矩。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也许,我的影子今天属于我,但是,明天它属于谁,是由它自己决定的。它愿意成为谁的影子,就可以成为谁的影子。可我的孩子,她竟然让她的影子,只愿意成为她一个人的影子,只忠诚于她一个人。”自己的影子对自己忠诚,难道错了吗?
“那你是来抓她回去的吗?”朱小犹问。
“我只是想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们的星球实在是太奇怪了。我们三个人也都有影子,虽然我们的影子没有你们的聪明,但是我蒋小丫,我喜欢我的影子。我只有一个影子,它完全地属于我。因为我是蒋小丫,它是我蒋小丫的影子,我们永远都不分离。就算是太阳落下、月亮升起,黑夜再黑,再漫长也无法吞噬我的影子。”我说完,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垂下头来,温柔而心灰意冷地。“我想,我该去别处找找看。”她整个人摇摇晃晃地向前跌去,只留给我们一个红色的影子,而这个影子,并非专属于她。
她走后,我还在想这个逃跑的孩子,她到底跑哪儿去了呢?“我看过很多关于小孩的故事,有一本书叫婚礼的成员,是我在图书馆发现的,爸爸妈妈不许我看,我只能偷偷看。”我告诉朱小犹和小王子。
“书上说什么?”朱小犹很好奇。
“说,如果每个小孩都被教育成差不多,那就意味着,差很多的小孩很难被大家接受。可是,如果有许多小孩都显得差很多,各有各的性格,那每个人也就因此变得稀松平常了。”
我一口气说了一堆很拗口,但很有哲思的话。
“那你是哪一种?差不多,还是差很多?”朱小犹问。
“有时差不多,有时差很多。此刻,我就是差很多。你们也是吧。”差很多,这会让人陷入孤独。孤独有时候,是一个分裂的存在。当有朋友陪伴,朋友能解除路途各种各样的惶然、恐惧,但朋友不是我自己,朋友不必在意结局的得失。
而我,我是孤注一掷,对一件事物的渴望程度不同,心理负担也会有所不同,即便朋友再多,孤独仍是孤独,无法驱散。没有人能真的理解我。我自己都不是自己的知己。我又如何能要求朋友完全地明白我的心呢?孤独,就像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在这个房间里,四面都是墙,我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这个出走的孩子,还蛮像蒋小丫的。”小王子瞄了我一眼说。
“恩,都是大胆地反抗。爸爸妈妈总是拿孩子没办法的——只要他们耍脾气,离家出走。朱小犹感慨道,“不过,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知道蒋小丫无法对她的爸爸妈妈做耍脾气这样的事。”
“恩。”我知道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有些难过。“因为爸爸妈妈对我太好了,要是他们对我坏一点,我还有耍脾气的理由。可他们给我换了在他们看来更好的环境、更有趣的学校,难道仅仅因为我无法适应,所以我便要向他们耍脾气吗?”
有的人,天生懂得跟爸爸妈妈撒娇,耍脾气,知道怎么让他们高兴,而我,我不是这样的人。我觉得自己挺像这个带着影子出走的孩子。
我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