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在汉口西路134号大院,华水(华东水利学院,现改为河海大学)家属宿舍长大,生活了二十多个年头,对这条街太熟了。
六七十年代,物质匮乏,整条街商店很少,都是最基本的“油米柴盐”店,没有今天的浪漫花店、小资咖啡店。
儿时记忆,舌尖上的印象最深。记得,每次到西头早点店买油条,都要排队。等吃不着急,先把炸油条香味慢慢吸饱,那时油条真香真好吃!好像一两粮票五分钱两根。那时买油条都是用细蔑子的淘米箩装,买菜都是拎粗蔑子篮,没有塑料袋。
说完油条说油球。南京油球当时相当有名,圆面团,外皮油炸,脆脆的,内芯豆沙,甜甜的,好吃耐饿。我特别喜欢西头小食品店的油球,因为他家的货有时是刚到的,还能看到冒着热气。油球也不贵,四分钱一个,可是天天问大人要钱买,也不好意思。文革串联给了机会,华水天天接待全国红卫兵串联,免费招待吃住。我和大院的哪个,记不清了,跑到红卫兵住过的宿舍,翻床铺下垫的稻草,搜寻发亮的硬币。专款专用,扒到了就跑食品店买油球,运气不好,只好望着油球咽口水。
“四个轮子一把刀”,那时东头上海路菜场卖肉的,可是吃香喝辣的了,香烟嘴上冒着,耳朵夹着,案头上堆着,想巴结卖肉师傅的太多了。那时买肉都想肥的多点,骨头少点,全凭大师傅看人下刀了。买到手的肉好一点孬一点倒也罢了,有时凭肉票(好像是每人每月半斤)排队买不到肉挺懊恼的 。记得,一次清晨五点多钟,到上海路菜场肉摊排队买肉,有意思的是,开卖前,都是砖头或者篮子在排队,好像没几个人,可是等卖肉师傅一站,我前面一下子冒出多少人头。卖着卖着,案上的猪肉越来越少,前面队伍还有插队的,还有外面张三李四扔香烟的。结果,到我前面三四个人,卖肉师傅叫起来了:后面不要排了,卖光了!
那年,菜场肉摊来了个大美女,南大一教授的女儿,姓杨,后来去了南京电视台做主持人。只要杨美女一出摊,买入的队伍排出去很长。那年头,不少劳心者的子女被分配干劳力活,像我们大院的呼延教授的儿子呼延红,也在菜场开运菜车;文华高工的女儿文宝莹,到了新街口图片摄影社开票。没办法,那时与下乡插队比,还是强了很多。
小时候,最喜欢家里来客人了。“去,到宁海路炒几个菜------”,讨了钞票,拎着饭盒,一路哼着小曲,直奔路东头的宁海路饭店。腾腾的旺火,圆圆的大勺,大师傅三下两下就颠出个“猪肝炒菠菜”、“腰花炒荸荠”、“肚片炒大蒜”。一般人到饭店都点猪肝猪腰猪肚,因为平常家庭凭肉票是买不到的,大多给开后门了。再说,炒菜是饭店的擅长,家里煤球炉是炒不出脆脆嫩嫩的味。
提起煤球炉,想起今天的省检察院东面迎街地方,有一家煤基店。院内黑煤灰堆得高高的,压煤基的机子不停地在“咯咚”,送煤基师傅每天一板车一板车,送货上门。师傅只负责送到门口,住户还要二次搬运进厨房。我就是在无数次搬运中,学会了码煤基不倒的技巧:最底层要稍稍往外摆,上面逐层逐层向里靠,微微带点倾斜度。那时,家家户户厨房和过道,都堆放着高高的煤基。
“柴米油盐”店,重要的还是粮站。我们大院后门,一下坡就是扬州路粮站。那时限量供应,成人每月28斤米、半斤油,每家都有个粮本本。那时卖米卖油半自动操作:机子闸口一拉,大米哗哗往下冲,你下面撑开布袋接住,再绳子扎口。大油桶口插着抽油机,先标好刻度,再压柄抽油,你油瓶口对好油嘴,满了上盖。
差点忘了,汉口西路的吃店还有一家,南师大后门正对面,面条店,小门面,还是私人开的,不知是什么关系开了后门。老板姓孙,山东人,五十岁左右,驼驼的背,笑呵呵的脸。我们大院的刘少峰常光顾这家小面店,我偶尔跟着占光。他那时每月12元生活费,平时主要在河海大学的员工食堂就餐。
冬日的夜,钻进这家小面店,屋内热气腾腾,大骨头汤底料,撒上少许葱花, 再舀点猪油,加点辣椒酱,一碗标标准准的阳春面,端上桌,连汤带面下了肚,体内的寒气“嗝”一下就全出来了。那年代,汉口西路晚上没有烧烤、龙虾、铁板、啤酒,最奢侈的“夜宵”,一碗面二两粮票九分钱,就在这家小面店了。刘少峰与孙老板都是山东老乡,讨套近乎,每次吃面都免费享用大蒜瓣。他知道,孙老板虽光棍一个,但面店生意好,钱攒了不少,以“面”换取女大学生的色,是发生过的。
回味完吃的,再想一想“精神”方面的吧。今天汉口西路东头省检察院,过去是一个小住家院子,院子沿街门面,有个小人书租看店,墙上钉子挂着一排排小人书,方便挑选。那个年代就有了“共享经济”了,一分钱看二本,五分钱看半天,生意很好。我经常去,小板凳一坐就是半天,什么“三国演义”、“西游记”、“铁道游击队”、“红岩”,内容杂得很,过过小人书瘾,有点像今天的孩子玩手机。
小人书店往西不远,就是南师大的幼儿园了。我从小上的是仙霞路河海幼儿园,对这所幼儿园几十年培养了多少人才,我就不清楚了。再往西,穿过匡庐路口,即紧靠力学小学,有一大户人家,背景查不到。西式洋房,落地大玻璃窗,印象特别深,曾想过长大以后,也要住这种亮堂堂的房子。现在,这洋房已拆了,让位于力学小学了。
力学小学,汉口西路120号,是我的母校、我儿子的母校,再过年吧,又将是我孙子的母校。对母校的怀念、对老师的感情不以言表了。单表一表学校创办人—邵力子、傅学文。1946年, 这对国民党高官夫妇出资,建了这所取邵力子的“力”和傅学文的“学”,也寓意“努力学习”的名校,功垂千史。我们今天的官员呢?有谁亲自建小学的?想到此,为今天力学小学建了个邵、傅雕像,点个赞!我们那时上学时是没有的,学校更没有告诉我们学校的历史。
沿力学小学再往西,印象中有个解放军姓熊的少将住的小院子,平时铁门紧闭,路上瞧不到里面什么样。到了132号,就是傅抱石纪念馆,一个带山坡的大院,一幢小洋楼,据传最早是清朝文学家袁枚的“小仓山”旧址。其实,傅抱石是63年到65年才搬到这住的,住龄赶不上之前的主人,原江苏省副省长陈书同。他女儿是我们小学同班同学。我们大院紧靠他家院子,那时的竹篱笆墙,经常被我们捅个洞,钻进去玩,摘花偷果,近距离瞅瞅她家的黑色轿车。
我们134号大院,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到了“臭老九”吃香的年代,走出不少“新贵”:原江苏省委副书记孙颔、原江苏省副省长金忠青、原水利部副部长索丽生、原南京市委副书记张烨。
大院再往西,好像还有个南京脑科医院还是胸科医院的家属宿舍,没同学不太熟。然后再往西,就到了山阴路口,这一片好像都是散户,平房,违章建筑也多。不过,歌手李志好像在山阴路住过,否则他写不出“山阴路的夏天”。山阴路再一直到底,就是西康路口的河海大学了。奥,中间还有个200号,省委家属宿舍,里面住过原南京市委副书记刘平、原江苏省委组织部长辛少波。
流水账似的描述,外人看是有点枯燥,可对于我,一个二十年的原住民,一个半世纪的老人,对这条街还是情不自禁,就拿现在学校放暑假的日子为例,回放过去:这时的河海大学游泳池,天天是我们的好去处,在“下饺子”中,学会了游泳;南师大篮球场,我们大院马路正对面,翻墙过去,学会了打篮球;每到周末,河海大学、南师大的食堂或者大操场,都会放电影,我们结伴同去。
街道怀旧,不止眼前的典雅的名居、小资的书店、吃货留恋的美食,还应有过去的历史。别看汉口西路,今天高校聚集,书香味浓,可在文革期间,恰恰是高校上演了一幕幕斯文扫地剧,臭名远扬。
1966 年8月3日晚上,南师大造反派到仙霞路党委副书记李敬仪家,抓走了李和其丈夫吴天石(当时省教育厅长),拖到校园内殴打,往身上浇墨水,后又拖到汉口西路游街。八月酷暑天,两老人被拖得浑身血迹斑斑,李敬仪当场气绝身亡,吴天石两天后也跟着走了。“八.三”事件震惊全国,南师大造反派不以为耻,还将这一天命为造反派组织名称。
河海大学党委副书记任秀兰,文革中在学校被迫害,自杀身亡。南师大、河海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学生和教师跳楼自杀。还有所谓的“走资派”被学校造反派关起来,隔离审查,这其中就有我的母亲。我弟弟每天送衣送饭,搞得探监似的。
南师大“八.三”造反派属文革“好派”,河海造反派(名称记不起了)归“屁派”,两家是死对头,高音喇叭天天对骂,大有武斗架势。记得有一天,我亲眼见,双方不知为什么,矛盾激化了,都是大部队集结,穿军装,戴钢盔,手持棍棒,互相对峙。突然,不知大喇叭喊了声什么,双方互扔起砖头石块来,我们看热闹的小孩子,拔腿就跑。
此街彼巷,虽有差异 ,但都是城市肌理的一分子,同共和国同呼吸共命运 。国兴,街道旺,国折腾,街道乱套。汉口西路既有深厚的文化底蕴,也有过泯灭人性的记录,既有骄傲也有遗憾,这才是真实的汉口西路,这样的怀旧才是完整的。
许是知之深,爱之深,给现状的汉口西路挑点毛病吧。
南师大校园公认很美,特别是建筑对称式布局,很大气。可是大门口破墙开店,左边麦当劳,右边加油站,怎么看怎么别扭。另外,校园沿汉口西路路南,过去是一条边围墙,现在有的改了铁栅栏,有的也破墙开店,风格很不统一,如果全部换成栅栏,或苏州园林式的漏窗,将会给汉口西路增色不少。
再挑河海大学。河海河海,水利主业,偏偏百年校庆在大门口正中间,搁一巨石,地质大学?矿业大学?还不让通车,水利本意是宜疏不宜堵啊!按道理,应在门口弄个,太湖石假山,瀑布挂前川。还有,河海大学学生应该个个会游泳吧,可是我们小时候学会游的游泳池,现在竟弃置不用,做什么花房了。
翻过《未来简史》,想法多多,最后也为我们未来的汉口西路是个什么样,作个预测 :南师大幼儿园,力学小学,南师大,河海大学永存;而那些新潮小店将不断换招牌。
所以,我们原住民最爱的汉口西路,应该名为“学府路”,才名符其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