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郊外的桂花树林不很大,树也不很大,恰似风华正茂,虽高矮参差不齐,但曲线优美流畅,如绿色波浪,轻风吹拂,曼妙起伏。毛毛细雨的黄昏,把远处的山壁当背景,遥望碧绿的平林,帘幕似的水雾像轻烟一样飘来飘去。
我一年之中几乎每一个黄昏,都要在这碧绿的桂花树林里散步。林子里的树除了高矮粗细,几乎一模一样,灰色的表皮上有褐黑色环形和斑点微突的瘢疤,与樱桃树很相似。树干有的出地面就分开,有的一尺或一米分枝,粗枝如手指撒开空握,或三四个,或七八个不等;有的连体向上,仿佛“情深的夫妇”,合二为一。那二棵树长在林子的西北角落,相距不远,中间隔着一棵小桂树,像二姐妹照顾小弟弟;主干约一米高,粗如壮士的臂膀,分枝修长,弧形弯曲,伞形伸展,绿叶疏密有致,树冠犹如穹窿。这二棵树没有特别之处,不会引起人们的关注;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冬寒的紧逼,渐渐地显示出它不同凡响的存在。
转瞬之间就是阴历“小寒”了,虽说是“天寒地冻冷到抖”,但也是踏雪寻梅的好时候。可入冬以来,既没有雪花飘飘,又没有红梅绽放,我有一种无奈的遗憾。 在我的意识里,没有雪的冬天,不能算是真正的冬天;没有白雪掩映梅花的冬天,也不是完美的冬天。眺望着荒芜的旷野,心中却浮游另一种意境:王安石闲适的幽静,“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陆游不屈的悲凉:“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北风刮走了一个又一个白昼和黑夜,当我为漫天飞雪等得心焦的时候,那一夜,雪悄悄地来了。早上灰蓝色的天空下,道路、房顶、树冠和远山积了一层薄霜似的白雪,天光地色更加明亮。我忽然想到那片桂花树林里的二棵开着小花朵的树。它们的凋落了吗?
到桂花树林那里还有一段路,路面有板结的雪块,斑斑点点,大小不一,像冰又是雪,没有冰那么坚硬,但有冰那么光滑。过了一座小桥,川原上的景物一览无余,叶子落尽的高大的榆树和桐树,密密麻麻的黑色的枝柯在空中相交,横七竖八,俨然分隔天地两边而缠绕的壁垒森严又泾渭分明的铁丝网,曾经隐藏在密叶里的鸟巢全部裸露在枝桠间。酷寒笼罩下一片萧杀,寂静又荒凉。迎面二棵大树,几乎并肩而立,挺拔粗壮,气宇轩昂,树干青灰光洁,需二人牵手相抱;满树挂着稀稀落落的枯叶,在树枝树叶疏离的空透间隙中,一个黑色鸟巢的格外显眼。旁边有一棵低矮的树,通体黝黑,苍老佝偻,上面没有一片叶子,顶端也有一个黑大的鸟巢。
不远处就是那片桂花树林,稀薄的积雪宛若扯开的云絮,散落在地上,郁郁葱葱的林表白雪点点,林中的花朵早就凋落了,它们柔弱得经不起风雪的摧残;只有那二树桂花,依然在枝上叶间绽放。
还是九月的第一天,正如诗人说的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桂花树林里,茂密的绿叶间挤满一团团的花朵,弥漫在空气中浓郁甜蜜的芬芳,成群结队、络绎不绝地往鼻子里钻;令人心醉魂迷的天香,“清可绝尘,浓能远溢。”树冠形态丰满,绿叶繁茂,穗状花序从叶子的腋下肩头吐露,无数细小的花朵夹着叶柄,从树冠底枝直到顶端,错落有致、栉次鳞比地开上去,仿佛硕果累累,压弯枝头,或一树橘红,或一树艳黄。每一朵花都犹如小小米粒,花瓣四片,对生如四角星,只是没有尖角。
桂花盛开的时间并不长久,还在人们流连忘返之时,就落英缤纷,满地花瓣。
我对这二树桂花的关注,是“立冬”后一声鸟鸣引起的。桂花树林的小花再度开放,橘红、艳黄和微白的花朵簇拥得成团成堆,一眼望去,让人看见的不是树叶的碧绿,而是花朵的红黄,茂密浓艳的花朵反衬得叶子稀疏失色。 我站在一棵桂树下看花,忽然听到另一棵树上小鸟的啭嘤,仿佛春蚕吐出的纤丝,一条直线似的,虽不婉转,却韵味清幽,嘤嘤如蝇蚊。我蹑手蹑脚,稍然过去,抬头向上探望,一只小鸟在树冠里的细枝上跳到另一个细枝,从喙尖到尾梢不过二寸,在昏暗的树冠里好像一只影子,墨绿色烤瓷一般的羽毛隐约闪着光亮;另一个相同的声音从晃动的叶间传出,它刚要回应,却低头看见了我。我和它对视着,从它最初的眼神中,我察觉到妩媚和羞怯,我觉得它是一只雌鸟,因为正如我们人类一样,雄性在陌生的异类面前,是不会羞怯的。顷刻之间,它又是满腹狐疑的样子,似乎觉得我是一个危险的存在,惊慌失措地跳进密叶深处,躲藏起来了。
我仔仔细细搜寻,绿叶最密的桠叉间,有个用枯萎的细枝和松针搭成的、像黑色葫芦一样的鸟巢,该是可爱小鸟的家了。它隐蔽在枝密叶丛中,伪装得有如一团浓密的枝叶,虽然近在咫尺,若不站在树下仰头向上凝视,是不会发现的。小巢向西的一面,中间有一个鸡蛋大小的非常光滑的圆洞,是鸟儿进出的门,进门就是一面影壁似的遮掩物,用光亮柔软的土黄色的松针密织而成。小鸟筑巢的小树四周,有很多树干粗壮、枝叶浓密、隐蔽性非常好的大树,可它为什么偏偏选择这个小树?是为了冬天里的“鸟语花香”?
小花和小鸟,甜香和细语,美味和娇容。我,桂花,小鸟,“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李白的清丽境域不唤而出。
我不肯放弃,每天都要去看那棵树上的鸟巢,希望和小鸟重逢。温暖也和我一样不肯放弃,从暮秋之头到初冬之尾,一天又一天地阻止寒冷。“小雪”那天的薄暮,天气温暖得仿佛又回到了初夏,树林里的桂花第三次爆发似地盛开,乳白色和奶黄色的桂花开得还是那么茂盛,繁花簇拥,暗香浮动。
在隆冬最温暖的日子里,在艳阳高照的时候,我徉徜在桂花树林里,深深地呼吸,慢慢品尝那渐渐清淡的美妙的香气,并把它珍藏在心底。我反反复复凝望着那二棵树,它花朵依旧,花色依旧,一撮一撮如米粒的小花,集合成近似麦穗的形状,从枝桠一直挤上枝梢;新发的小花,淡黄细小又瘦弱;干秃的细枝头上,还有嫩芽吐出,轻淡的嫩绿和花朵轻淡的奶黄非常接近,只比花瓣细长一些,形状和莲子心一样。绿叶间的许多花已经枯萎,变成焦黄或灰黑的颜色,缩小成一点点;花朵凋落后,花托上只留下烟熏火燎似的瘢痕和凹窝。鸟巢一如既往地空空荡荡,冷冷清清,我感到遗憾和惆怅,小鸟不会回来了——至少在这个冬季。
“冬至”过后,气温断崖式地下降,冷得人瑟瑟发抖,树林里的花潮退去,只留下碧绿的叶子守望着冬天。我以为花朵凋尽,但是,当走到那二棵树前,朵朵小花还在叶间枝上,“山寒桂花白”,二树桂花不再像美人的粉腮红唇,被寒冷冻得惨白。但傲骨铮铮、宁死不屈的花朵不畏严寒,丝毫不减娇美与清秀,而且越往上越茂盛,树顶被阳光照耀,花朵格外密集。老的花朵凋落了,新的花蕾排队似地静静地等候绽放。
这二棵树上的鲜花仿佛是会呼吸、有生命的塑料花,被精致密实地缝在枝上叶间,如果不用力撕扯,它们就永远不会凋落。冰雪没有损伤它的形态,却冻僵了迷人的天香。
日子迈着它那冷漠的不可逆转的步伐,向严冬隧道更阴暗冷酷的深处走去。我由好奇而关注,渐渐地在心中郁结成近乎病态的惦记和怜惜;我已经不再关心它的绽放,而是它的凋敝,可这苦寒中的娇艳,没有一点点衰败的迹象;嫩柔与凌烈相颉颃,下一次的相遇,就是上一次的复制。在零度以下的天气里,我曾经怀疑过它是“四季桂”,但从初春到初秋,并不见花的踪影,而从“处暑”到“小寒”,靓丽持续百日,毫无萎靡不振之态,一茬接一茬,前仆后继地开放,它不可能是“四季桂”。难道是“花神”附体?我不知道。我越来越钦佩李清照的敏锐与中肯,她的《鹧鸪天•桂花》中有一句特别好,也特别适合它:“自是花中第一流。”
那二树小花,在柔弱的外表的里面,蕴含着多么高贵的气质和坚韧的生命力啊。
2022年1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