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李兴发死了。李家的天,塌了。
彭淑萍人一醒来就爬下床,要去找丈夫。医生护士可怜她,但又拦不住。
所幸孩子刚上身,就给她开了些药,让她自己在家药流,有情况随时到医院,又盯着她当面服了第一次,反复说了些注意事项,才放她走。
有人带她到太平间。这是医院里独立于其他楼的一个僻静阴暗的角落。正常人来到这会觉得害怕、阴森。带路的人打开大门后缩了缩身子,双手抱紧双肩,彭淑萍木然地走着,啥感觉都没有。
人刚走,医院还在等家属,暂时没放入冰柜。彭淑萍进去,没等带路人告诉,斜着身子就往唯一一张床跟前扑。那张床上躺着一个人,白头白脚白身子,无名氏,现在他有了名字。他叫李兴发。
消息传回家里,柳娥娥根本不相信。儿子早上走时好好的,还答应她不会舍不得给自己花钱,结果这会儿,他们突然说他不在了?!死了?!
柳娥娥往门外走,两眼发直,她说要亲眼去看看,要是她儿子好端端的,她定要撕烂传话人的嘴。
堪堪跨出门槛,人就倒了下去。
老二全家来帮忙。彭淑萍的娘家也来了人。还有乡党们,进进出出,吵吵嚷嚷,乱哄哄的。
李怡在父亲被送回来后便一直守着他。父亲躺的不能称之为床。因为只是半边门板,被人拆下来支在两张长凳上,铺了个褥子,父亲就躺在上面。他仰面朝上,身上新衣新被,脸用一块白手绢蒙着。
人们在父亲的床南边,紧挨着竖起一面屏障,屏障后是供桌,供桌上有祭果,香烛,纸钱,正中,是父亲的遗像。
照片上的他如以往那么温柔地笑着。
只是,他再不会开口叫她的名字,也不会伸开双臂,等她飞进他怀抱时,把她亲亲抱抱举高高。
02
两个女主人都病倒在床,一人躺了一间屋子。
乡党和亲戚们,一边忙活丧事,一边照顾病人,没个主事人,意见难统一,常打嘴仗。
二哥二嫂有意以主人身份暂代,乡党们也服,可是娘家人不同意。他们不懂本村的风俗,还不允许被人忽视,频出幺蛾子,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突然就给你出个瞎主意。
二嫂明着暗着说了几次,人家理直气壮,说这是他妹夫的事,妹夫不在妹子就是主家,妹子倒了娘家还有人,得听他们的。至少得听一部分。
可你听听他们说的是些啥东西?透过现象看本质,净是些花钱的表面功夫。都是图虚名摆的花花架子。
二嫂当然不同意。
淑萍和婆婆都病着,拿出来的钱有限,多的他们家还得先帮忙垫。前边淑萍借的钱还没还完呢,二嫂不愿意在这事上多花钱,乱花钱。她和乡党们说辞一致,人都走了,这些事就是做给活人看的,没啥实际意义。顾死人是一头,可最重要的还是顾活人。你看这一家老的中的小的,一举动就要钱,丧事俭省些,给活人省一点是一点。
又是搅屎棍的娘家二哥,他听二嫂这么一说,马上嗤笑一声,从凳子上站起来,环视众人一圈,自信地说:“嫂子,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妹夫是被人撞死的,他们得赔钱呀!照你说的,咱悄咪咪把事情办了,花的钱连个响声都听不见,去跟人家要赔偿,人家能多给?!”
合着,这货把主意在这儿打着呢。
“各位乡党请注意,我给你们说,处理这事我有经验,去年,是六月份吧?”他拧身问身后的大哥,大哥点头,“就是去年六月,我村一个人进城,也被一个大车撞了,对方当时厉害得很,说没钱,要命一条,要钱没有,只肯给三万,你们猜最后咋了?”
众人好奇地看着他,二哥竖起右手,以手为掌,一正一反,冷笑两声:“最后,咱帮他要回来了十万。十万!”他那没洗干净的熊掌一样的右手在每个人脸前一闪,一正一反,“十万!!啧啧啧,信不?”
二哥啪啪拍自己胸脯,大声说道:“就靠咱,带了几个人,就给他要回来了!“他把脸转向二嫂,”嫂子,这事不能急,我看你处理这事也没啥经验, 这样, 那就把要赔偿的事全权交给我,我保证,绝不让咱家吃亏!“
“我已经去现场看过了,又辛苦跑了一趟医院,我把兴发急救的过程病例都印了,这事,咱兴发没一点错,责任全是对方的,你们看着,就凭这几样,看我不闹他个十几二十万!”
周围一片悉索声,人们在窃窃私语。
二嫂狠狠剜了这货一眼,心里骂:缺心眼的,就是真能要回来也不能大庭广众下说啊!
娘家二哥又说:“所以嫂子,你甭怕花钱,你就使劲闹,越热闹越好!声势越大越好,放心,咱花的这些钱,都有人报销呢!”
03
院里发生的事,彭淑萍和柳娥娥躺在两个床上,听得一清二楚。
柳娥娥恨得牙痒痒,如果她二哥在眼前,她准扑上去咬他一口肉下来,她不要钱!多少钱都不要!她只要,她的儿子回来。
柳娥娥挣扎起身,刚一动,就有人摁住她,劝她好好休息,兴发的事有人管,甭担心。“老妹子,你现在才重要呢,你得把你照顾好呀,这个家还得靠你撑呢!“
“淑萍还没起来?”
那人叹息一声,擦擦眼睛,“娃流产还没干净,哪起这么快呢?”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提“流产”俩字。想到未出生的孙子,柳娥娥颓然往床上一倒,面部抽搐,干瘪的嘴哆嗦了半天,才嚎出一声:“我可怜的孙子呀——”
边上人醒悟过来,忙扇自己嘴巴,又是抚胸顺气,又是扶老太太起来喂水,眼窝浅的跟着一起哭。
苍老、凄凉的哭声传遍整个院子。闻者无不心有戚戚。
左边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彭淑萍被人扶着走出来。
仅一天时间,她完全变了个人。面色惨白如雪,嘴唇青紫交加,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她的头上缠了一圈白布,身子佝偻着,几乎被人架出来的。
院子里瞬间安静,只有柳娥娥的哭声还在空气中盘旋。
彭淑萍往丈夫的方向看了一会儿,眼泪扑簌簌顺着脸颊流下。她的目光又在伏在丈夫床边的女儿身上停了一会儿,才慢慢调回视线。她轻轻推开扶着她的手,慢慢地站直身子,走向院子。脸上表情如同赴死,让人心惊。
她说话的声音很小,有气无力的,但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
“二哥,你不要胡闹了,我们不从死人身上挣钱,赔偿的事后边再说,该咋办就咋办。”
“二嫂,谢谢你,以前我年轻,有做的不对的地方,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这几天我怕顾不周到,兴发的事还请你继续帮忙操心。”
“各位乡党,谢谢你们。”她向大家一一鞠躬,前所未有的恭敬。
最后,她说:“我拜托大家了,咱们就让兴发安安宁宁地走吧!他以前,最讨厌聒噪了。”
04
柳娥娥听人说儿媳出来了,刹那间像注入一针强心剂。她也挣扎着出了门。
柳娥娥进院子的时候,彭淑萍正坐在一把椅子上安排事情,柳娥娥看到她,满腔的怒火找到了发泄口。
她人未至,声先到,扬着手中的拐棍,冲儿媳的方向就扑将过去,“我把你个祸害人的东西!我打死你!”
“你个祸害呀!你把我兴发害死了呀!都是你!都是你!!天天逼我兴发给你挣钱,挣钱,生生把我兴发逼死了呀——呀——呀——”
幸亏有人反应快,幸亏她年老体衰,棍子被人夺下,没了支撑,她惯性往前一扑,正倒在儿媳跟前。
她一下下捶打着地面,一句句质问儿媳和苍天,要兴发回来。只要兴发回来,让她干啥都行,让她咋做都行。
没一会儿,再次晕了过去。
05
下葬那天更让人难受。
柳娥娥扒着儿子的棺材死活不让出门,最后被人硬掰开手指,葬礼才得以继续进行。
按当地风俗,打白幡、捧瓦盆的得是男孩,由两个侄子充当了,李怡抱着父亲的照片,一路走一路哭,一路哭一路走。
她已经哭了几天,已经流不出什么眼泪,只发出时断时续地哽咽声。
这几天乱哄哄的,根本没人想到照顾她,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奶奶和妈妈身上,在如何把父亲的丧事妥善处理上,她们忘了这里还有一个刚失去父亲的、可怜的、最需要人关心照顾的小女孩。
大黄陪着她。只有大黄。
大黄还是父亲送给她的,从三岁就陪着她,一路到现在。
大黄还在,父亲却,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