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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飞鸟集写文杯比赛总决赛作品”
城市是文明的起点，无论是乌尔、摩亨佐达罗，还是二里头，文明就是从这里一步步成长起来。历史学家说两河流域的苏美尔人建造了人类最早的城市，经过了五千年，城市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
应该有这样一座城市，想象一下，地点就在城市最初的起点好了，这座城她背临沙漠，外围是一圈圈金黄的沙丘，小巧的蜥蜴蹲伏在沙丘上用蒙着瓣膜的双眼凝望脚下目眩到令人困惑的城市天际线。这座城是白色的，不掺杂任何一点异色，远方地平线则是一抹蔚蓝的海湾，像人的忧郁一样蓝。海湾上一只船也没有，当然也没有海鸟，只有蓝，蓝到很虚幻的蓝。蓝色的尽头是一座山，山顶是平的，红色的山。就是这样一座城，她肯定存在着。下午，你可以携块波斯地毯来到平顶山上，铺开散发着历史气息的古老地毯，和一个朋友，当然也可以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悠然喝上一杯下午茶。惊起的沙鸥在你身侧盘旋，复又落下，你可以向它们撒些面包屑，引来嘶叫争抢。这样的光景，在这样的城市里早已习以为常。
肯定有这样一座城，波斯地毯已铺好，沙鸥正盘旋欲下，红茶已倾入杯中，等你来品茶，你会来吗？
你自然不是生在这座城里，你来到这里只是匆匆过客，或是旅游，或为生意。你有你自己的城市。你从一个城市去到另一个城市，没有什么开心，也没有什么不开心，就像千百万的其他年轻人一样，都只是活着罢了。
你出生在遥远大地上的一座小城里，尽管小城养育了你，你却只想着逃离，你想去更大的城市。小时候你是很快乐的，但这快乐并没有持续多少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你越来越不满足，越来越觉得小城逼仄压抑。你想要逃离。为了逃离，你很努力，比周围人都要努力，努力到你看周围有人安于现状竟会莫名愤恨。你一心想要离开这小城，到大城市去，你觉得只有这样你才会再次快乐。
小城里有你的家，你的童年，你喜欢的女孩以及苦涩又甜蜜的初恋，但这些都成了过往的回忆，所有这些都无法阻止你的逃离。经过十几年的努力，你终于挣脱了小城的束缚，如愿去了远方的大城市。背起包踏上火车的那一刻，你只有无限的憧憬与兴奋，甚至都不愿再回头看一眼这座小城。你心里想的是再也不要回到这座小城，永远永远也不会再在这里生活。
大城市的生活并不是想象中那样快乐。你以为自己是人中龙凤，到了这里才发现不过是最最普通的一个，有些人你再怎么努力也超不过，有些事你再怎么拼命也做不到。大城市里根本没有做梦的余暇，一切都只是为了活着。你活得很累很辛苦，但你却从未想过要回到小城生活，也许关乎尊严，也许内心还有些许理想，说不清道不明，但心里就是有道明确的阻隔。
偶尔，你也会回到小城，但那只是大城市生活的闲暇，就像在激流中潜泳不得已上来换口气。你回到了熟悉的街道，见到了熟悉的人群，离开这么多年，一切仍还是熟悉的模样，熟悉得让你很陌生。你又见到了那个你曾苦苦喜欢的姑娘，不过她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样子，如今正叉着腿，抱了孩子，站在光膀子抽烟打麻将的丈夫身边，脸上满是世俗，和人调笑戏谑，时不时还爆出让你不敢相信的粗言鄙语。看到这些光景，你更加坚信当初选择逃离是正确的，而且今生绝对不要再回到这里。几天后，你再次回到大城市，很累，心里似乎没有了根。你知道，这一生你只能就这样努力在大城市里生存下去了，不是为了快乐，只是活着。
你又换到另一座更大的城市，离小城更远，也更累了。每天行色匆匆，一半时间在上班，一半时间在上班的路上。有时忍不住会想这样辛苦劳碌究竟是为了什么，想不到答案，偶尔还会因此想到失眠，白白浪费了宝贵的休息时间。但这样的时刻毕竟是很少的，因为生活的忙碌早已让你没有了思索的空闲，你只能按部就班地活着，就和这座城的其余两千万人一样。当初离开小城时的理想以及那个小城本身都早已埋在了生活的瓦砾堆下，再也无法清理出来。喘口气早就成了一种奢望。
难得的假期，你会去别的大城市，去看一看另一批人的生活，虽然和你的生活如出一辙，但你过来只是为了喘口气。看到大同小异的风景和同样行色匆匆的人群，你会恍惚是否仍未离开自己的城市，所以你不敢也没兴趣深入这另一座城市。你只是来看看不一样的地标，尝一尝不一样的美食，然后在心里骗一下自己：我和这里的千百万人不一样。
偶尔难得地这样在各个大城市之间穿插，是你生活中唯一的亮色，你努力工作，就为了这样一点时刻。平时你也总会遇到从别的城市来到这里的人，也一样带着匆匆又兴奋的神色。看到他们你就明白自己也是那样，你明白他们的感受，他们见到你也坚定了他们内心的想法，啊，我们不一样。你很想对他们友好地笑一笑，会心一笑，但终究什么也没做就登上了匆匆离去的公共汽车。你在想，下一次去另一座城市，是否也会遇到想对你会心一笑的人呢。
你在这座大城市终于有了家。爱人和你一样，也从小城逃离，其实这座城里的人谁又不是这样。虽然要用一辈子来还贷，但这就是你的家了，你终于觉得自己在这座城市有了根，你离不开这座城了。你说不上爱这座城，你也可以在另一座城安家，所以有了家并没有锚定你对这座城的爱。从前你是爱那座你出生的小城的，后来就变成了恨，现在爱与恨都没有了，只有一点淡淡的思念，思念是属于过去的。但对于这座大城市，你却爱不了，没精力去爱，你真的很想去爱，但努力这么多年下来，仍只是为了活着。
孩子出生了。和你不一样，他很幸运，一出生就在让无数人向往的大城市，他只要安心地长大即可，不用再去花十几年努力，仅仅只为逃离。但是，你却并不能确定你的孩子会像你一样永远扎根在这座大城里，也许有一天长大后他也会逃离，去向他所向往的另一座城市。你几乎就能确定了，虽然这是十几二十年后才会发生的可能。你感到很悲哀，因为你早已知道无论到哪座城市，结果都是一样，都不过是为了活着。可你无法把这些讲给你的孩子听，你明白再怎么讲他也不会懂，他仍会逃离，就像当年你逃离父母选择的小城一样，他也一定会逃离这座你选择的大城。逃离是注定的，这就是城市的哀歌。
有时你会想想这些你曾去过的城市，想想她们各自的特色，你也曾想把这些经历都记录下来，用照片或者文字。但每一处都有无数拍照的人，去哪里都是摆造型的游客，你的照片和他们的又有什么区别呢。可若没有了这些照片，你又无法把握这些曾去过的城市，去过又不会留痕，只有把那些城市映在照片上。可如果仅能用照片来证明，那和看风景图片又有多少区别呢。这时你想起了文字，但动笔从来就不是你的强项，顶多只够发朋友圈用的。比起自己写，读别人的游记还更有意思些。所以，你去过的城市，只留存于模糊的记忆以及再也不会去翻看的朋友圈里。记忆渐渐褪色，你去过的城市也就只剩下一堆名字，这也是匆匆掠过的必然结果。你并不觉得遗憾，毕竟就是扎根的这座城市，其实你也没有去过多少地方，甚至很多地标竟也没去过。你忽然就发觉，比起匆匆去过的陌生城市，你对这座城市反而更不了解。你感到很悲哀。
在这座城里生活这么多年，还安了家，你对这座城市真的了解吗？你低头沉思了很久，再抬起头眼里已盈满泪花。你所了解的只有几条地铁线的那几个站台，还有最初来这座城时怀着兴奋心情所逛的几条街，而那也早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些街道有没有改变，如今成了什么样子，你完全不知道。你知道的只有几个超市，两个菜场，几家早餐店，还有几条公交线，公交线的起迄点也不知道。你所了解的这座大城的地区，还不如家乡的小城大。你觉得自己很可怜，可这种感觉你无人可述。爱人像你一样忙碌劳累，她了解的也不比你多。比起去别的城市，是不是再多了解一下这座城会比较好呢？也许周末应该陪着爱人去这座城各处转转？可是，这也只是想想而已，一到周末你根本动都不想动，生活早已将你压垮，没有多余的闲情逸致。光是这样想上一想已经够奢侈了。
假期你们仍会去别的城市，以此来维系心里那一丝丝的希望。至于对这座城不了解就不了解吧，反正这座城里的两千万人大家都一样，我们只要和别的城市里的人不一样就行了。匆匆来匆匆走，一座座城市看过去，只看表面，确实每座城市都不一样。只看表面就好，要维持住这种不一样。
跨年夜，你和爱人从江边看完灯光焰火秀回来，已凌晨两点，看到小区门口一位年轻女子正坐着捶地大哭，一边哭一边喊：“谁拿了我的外卖！谁拿了我的外卖！”你突然也想跟着大哭，如果不是身边有爱人陪着，你也早已蹲下来嚎啕了。有不少次，你都想大哭的，丢手机的时候，没赶上地铁的时候，当着全公司的面被经理骂的时候，甚至下了夜班无缘无故走着的时候。可你都没有哭，你还在守着那点可怜的最后尊严。你认真想过，如果能畅快大哭一场就好了。
你知道这个世界一定存在这样一座城市，纯白不掺杂一点异色的城，环抱着蔚蓝到让人忧郁的海湾，城市的外围有一座红色的平顶山。在下午金色的阳光里，来到山顶，铺上一块吸满历史气息的波斯地毯，倾上一杯红茶，或闲谈，或沉默，悠然看着脚下纯白的城市以及远处蓝到绝望的海湾，沙鸥就在身边盘旋，欲下未下。你匆匆路过，也许来不及喝一杯下午茶。不过，这座城市也有过千年的战火，有过数百代的人生，这座城市的血与火，这座城市的别样哀歌，这些也许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你也不需要知道。你只需坐下来，喝杯红茶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