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友高中时开始佩带廉价珠串,那时她如童话中形容,珍珠色泽的肌肤、玫瑰花似的嘴唇、乌檀木般的黑发。十余年过去后,她的首饰升格为大粒海珠,肌肤却退步为小麦标粉。
与时间为敌是徒劳的,我们一边喝茶一边叹息,谁说时间在流逝?时间亘古不变,流逝的只是我们。
但这次见面又有不同。失踪数月回来,她象揉了层宝石粉那样明亮,还有走过来的姿势,如何形容呢?并非象常人只是左右脚的转换而已,每寸肌肤,每根指尖发丝都在参与行走,下一步已开始,上一步还余波荡漾。我从没见过这么活、有生命力、神情丰富的身体。
虽然是同性,也禁不住心中一荡。
堕入情网?我问。她摇头,将经历叙述如下:
你知道足疗馆吗?就是那种挂有大副穴位图,写着“带上太太来洗脚,全家健康身体好”的地方。其实去那里多是单身男女,生活压力巨大,全身无名酸痛,借此谋求一个小时的松弛与闲适。
我是被陈平带去的。
男人与女人久了,有种老夫老妻似的无谓,可以一起换衣、如厕、剃须、冲凉、或是这样隔条过道躺着,让陌生人的手在身上触摸,同时闲聊家长里短的话题。
毕竟是不习惯,我褪去鞋袜时想起“男人头,女人脚,只能看,不能摸”的古训,又想起王羲之夫人说的人各有体。按摩时更是不得了,伏在那里,自觉背上生出密密的眼睛来,师傅手到哪里,眼睛就注目到哪里,可想而知我比来之前更加疲惫。
或者是感知到肌肉紧张,背上的手指放轻了力道,象经过棉花、轻风、覆有鲜奶油的蛋糕那样小心翼翼、若有若无,眼睛们越来越沉、越来越沉,终于撑不住去睡了。
临走时我看了看按摩师的胸牌:3号。
中医认为五脏六腑都与足有关,踝骨以下有六十多个穴位,对应主要器官,按摩可起到气血通行,温煦肺腑之功效。3号说着按下一处,这里是涌泉,可补脑益智、安心明目;他按下另一处:这里是足三里,可抗衰老。
他的手一到,那不为我所知的穴位便醒了,他叫着它们的名字,和它们闲话家常。
这里司肺、脑,这里司肝,这里司胃,这里司心、小肠(我想起痴情司、薄命司)......3号按至小趾处,脸色微红,低低说,这里司生殖。(我想起汉成帝持合德足便不胜其欲来)。
我睡着,脚在3号的手中醒着。忽然我是个缠足的女子了,脚小、瘦、软、尖,穿双步步生莲花的绣鞋,被夫婿温存除下做鞋杯;或换双花盆底马蹄底的高鞋摇曳行走;又或者头面行头的装扮起来,走碎步,跑圆场,调情或比斗,都踩在一双高难度的软跷上进行。
我又为何不可是大溪地女子,蜜色肌肤,赤足在沙滩上来去;我为何不可是印度女子,眉间点了朱砂,带上脚铃边舞边唱;我为何不可是波尔多女子,酿酒的季节撩起长裙跳进池中,成熟葡萄酱紫的汁液甜美地溅了一身……
而3号说,时间到了。
我独自来足疗馆的次数越来越多,对按摩与足疗也越发上瘾。看“瘾”字的构成多有趣,上病下隐,直译为不可言说的病态。
我不知自己是否陷入一种病态,从最初的抗拒到接受到嗜好到不可或缺。
3号衣着干净、气味清洁,手指温柔干燥,这些都令我愉悦。从没想到我的身体会在陌生人的手指下开放。你知道我们是受正统教育的最后一批人:小学时填出身时是贫下中农;写作文习惯总结段落大意;被教育听所有人的话;曾认为理想生活是稳定的职业与从一而终的家庭,我们中的多数人到现在还是如此。
我不知有多少人象我这样想象力贫乏,身体僵直,肌肤干渴,过着粗糙的生活,在惯性中毫无自知。
但在足疗馆我还原成一具单纯的身体。3号依旧以指尖拂过奶油的力度慢慢拂过,似触非触。气息微妙的流动,呼吸吐纳,天地间只有手指与肌肤,手指呼出热力,肌肤贪婪吸入。手指所到处,肌肤一寸寸醒过来,一寸寸活起来。我背上忽然又生出无数的眼睛来,它们目不转睛,翘首期盼。
女友说到这里,转身令我看她的背。这是一片薄而婀娜的背影,它轻轻扭动,我竟看出渴切的神情来。
陈平对此事另有说法,他说女友为年轻按摩男所迷,以致与他分手。
我禁不住迷惑于迷恋的概念。是否聊斋中被鬼迷被狐狸迷也是一种知觉的被唤醒。
所谓迷,原来是醒。
原来从前才是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