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冰冻三尺的冬日,你从西子湖畔多次打来电话,和我交流《家国梦》。这份友情一如春阳,给我温暖而持久的感动。
我们说得最多的是书中反复出现的文学物象。我说读者对它们自有理解,可你执意要我现身说法。我知道你的殷殷之意,来谈谈对它们的精神感怀。
你知道我的性格,我在《春风四十年》里有过表述。这么多年来,我感到欣慰的是,不管世情纷繁,社会价值观多变,我心中固守的东西仍如当初。曾经岁月里纯粹而浪漫的心怀,热烈而执着的进取意识,大道直行的做人原则,形成了精神品格。青山恰如故人的容颜,不改的总是冰雪少年心。我坚信即使发白如霜时,我心底一角仍会纯如孩童。
无论是大雪中古道旁深山人家墙角冲寒而开的一枝残梅,还是二月春风里父亲手插的小柳树,抑或春日迟迟的塔里木河边默然开着的淡紫色的小花,都在我心里满含着憧憬。每每想起,心底就如过春水。这些生命起始里最清纯美好的春色,让我们在行进中总怀着青春理想和无限希望。
正月初三老家院子上空的一弯月牙,父亲离乡时从山凹升起的那轮皓月,两孩童在庵子里遥望的瓜田月,追怀李白夜不能寐的边关月,总伴随着我的记忆。月亮,这宇宙间万古不熄的长明灯,是中华文化中极具代表性的元素,也使我在对古典的领会后让它充盈着我的骨血情怀。古人对月亮的关注胜过生养自己的地球,它总能让人心冲破黑暗,精神灵动而飞扬。不说其它,单是成年人想起童年月,城里人怀念乡间月,游子们梦回故园月,现代人追思古时月,就几乎能涵盖文明进程中的万般情愫了。它怎能不深深感染和折服着我呢?
必须承认,身到边关极大地改变了我,开阔丰富了我。历史和现实的交互映衬,总能激起人心底最强烈的情感。西北荒野万里,在我眼里都是能随意驰马的疆场,它让我触摸汉唐雄风,领略强盛气象。火车呼啸,长风猎猎,好像能听到将军的呐喊和诗人的高吟,男儿性格里的任侠之气和家国意识陡地被激发,不可遏止。在边关回望身后来路,原本耿耿的心事会一下子释然,在瞬间完成思想解放和认识提升,获得成长的加速度。
不能不提到燕子,它是我最喜欢的飞鸟。几十年来,虽然几经迁居,但我的檐下总有一窝或几窝小燕相随,我几乎把它们也看做家庭成员了。我出生在初春,我睁眼最先看到的物事也许就是燕子,我听到的第一声响动可能就是燕子的呢喃。梦里一枕霜,我等燕归来,燕过长天,燕衔春色上柳梢,都是我最熟悉的场景。所以没和燕子商量,我就让它充当起我笔下爱和美的使者,在文化和思想、传统和现代的时空里翩然穿行……
八里山上的申洼村是我的精神坐标和行为支点。二十年前,恰在小院里爬根草抬头显青的日子,我有了第一篇真正公开的文字。小院平静而安详,父母在院中日日老去,后辈在身后个个长高。山中少有人来,花落树长都在随意间。云影和鸟声都溶入清溪细流,不知流向山外的哪里了。晴耕雨读,散淡春秋,山中岁月极大地成全着我。我在山中会想着远方,常有仗剑天涯的冲动;从这里出发,行尽山河却总牵念着它,父母和乡亲总入梦中。感激我的劳作体验和乡野生活,它们无声地延长和拓展着我的生命。
时又岁末,亿万人流汇成春潮,奔向故乡,进行着一场阔大的精神回归。你也要整装北上,回到你太行山下的父母身边,亲近你年近九十的祖母了。这是天底下只有中国人才有的大迁徙。长路关山,离合来去间,该让我们领略到人世上多少值得倾情而顾的风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