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的家并不住在城里,经理开着车跑半天进了个非常气派的大门,进了大门又开了好一会,才在平平展展的草坪一端看到了矮趴趴的一栋二层楼,凤枝暗暗撇嘴。车停到石子路旁,房子却又并不小,地上两层地下一层有经理带着她仍然晕头转向,后来在里面转了好几天才搞清楼上楼下有哪些房间。老板并不住在这里,平常只有老板七十多岁的老爹和老板的妹妹,老板的妈隔几天过来巡视,她嫌老头脾气不好,住在另一栋别墅里。凤枝的工作除了打扫卫生、早晚做两顿饭外,还包括一些她完全没想到的农活。老板的老爹在离别墅几百米的地方有个很大的菜园,菜园外还有个养殖场,鸡鸭鹅狗猪鹿兔子应有尽有,还有个专门养鱼的鱼塘,鱼塘周围有几十棵不同时间结果子的果树。种菜和动物的喂养有两个年老的工人负责,凤枝每天去菜园摘菜,除了摘每天吃的,还要摘送人的。凤枝弯着腰在菜园里时,不住地哀叹自己命苦,进了城还要做农活。她听到偶尔来的客人赞叹这里的环境好,觉得他们都像有病一样,放着高楼大厦不住,跑到荒郊野地当农民,还连连说好。凤枝刚来那几天过得还算顺心,老爷子早晨起床就走,开车在附近老板的几处生意巡视,午饭就在会所解决,总要到晚饭上桌才回来。老板的妹妹那一段不在家,凤枝做自己的早饭和老爷子一顿晚饭后,一整天都无事可做。闲的难受时也搞搞面上的卫生,门厅的玻璃擦亮后,老爷子以为开着门直接撞上去,才知道她擦了玻璃。没人指挥也没人监督,凤枝午睡起来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悠闲地晃,感觉回到了当年农闲的时候。好日子过了没几天,老板的妹妹回来,一进门就连下几道命令。此后凤枝就开始忙,到了晚上走得脚疼,躺在床上跟海龙发牢骚。海龙从来不认为女人干点家务算事,哼哈地应着。他每天浇花种树,这点活对他来说简直就是玩儿。同宿舍的几个工友年纪都比他大,有爱好差不多的下了班喝点小酒、打打扑克、吹吹牛,在老家吹牛总被揭穿,这些人带信不信,眼神中多少有点敬畏。海龙原以为老家落后,没想到工友中老家更落后的大有人在,他们努力地省每一分钱,相比之下海龙简直可以算没有生存压力,他绝口不提没有养老保险的事,只说出来散心顺便干点活,每天优哉游哉好不快活。这样的日子还有人包吃住、给工资,海龙心里怀疑老板人傻钱多,跟凤枝打听,凤枝说还没见过老板。
一周以后凤枝已经能应付老板妹妹了,料到她会说话的事她即便没做也能临时摆出正在做的样子。凤枝对劳动的节奏掌握的非常准确,老板妹妹找她时她总在该在的地方。老板妹妹也在哥哥的公司里做事,不可能天天看着她,她总能省出很多时间。老家的亲朋好友建个微信群,凤枝是里面的活跃分子,除了晚饭时间随时可以语音聊天。凤枝见老板妹妹将近五十还住在娘家,也从未听说有老公和孩子,就认定她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姑娘”。她在微信群里的话题不外是“老姑娘”今天又出了什么新鲜事。“老姑娘”的新鲜事也确实多:懒,水果都懒得吃,让凤枝榨成果汁;假干净,一起吃饭非得用公用筷子,来了外人凤枝故意不拿公筷,“老姑娘”也那么吃了;穿衣服没样儿,黑白灰三个色,还不可身,远看着就跟个黑老鸹似的;“老姑娘”还是个书呆子,拿一本书半天不动,叫也听不见。开始的时候凤枝只是当新鲜事在群里说,后来看大家都感兴趣,就变成为了在群里说盯着“老姑娘”。有一天,“老姑娘”开车走了,想起一份文件没带又跑回来。凤枝正拿着手机拍她刚脱下来的一件松松垮垮的外套,因为外套是黑色的拍出来总是一团黑,看不出样式,凤枝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手机,“老姑娘”突然出现吓了她一跳,忙把手机塞进口袋,张皇失措地问她忘了什么。“老姑娘”并没注意凤枝在做什么,直奔自己房间拿了文件就走了。凤枝躲在窗帘后看她车子开走,心还突突地跳,忙开始干活,干的比平时仔细的多,脑子里总浮现出“老姑娘”阴沉的脸。中午也没敢像平时那样踏实午睡,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困得不停点头,可是就忍着不肯躺下。
后来凤枝不得不佩服自己的明智,一点多一点,老太太回来了。听到车声凤枝赶紧跳起来边捋头发边走到窗前窥探,看见老太太扶着自己沉重的腿慢慢上了台阶,忙一溜烟跑到走廊里,捡起窗台上的抹布擦窗子。她休息前总是布置好一个正在工作的现场,地上水盆水桶去污剂都摆在那儿。老太太进门一定先去查看厨房,她最关心的是冰箱里的一只塑料盒子,那里面放着每天捡来的鹅蛋。七只鹅每天要平均七个蛋,她一周左右来一次数清楚了用一只篮子带走。如果连着两三天都六个蛋,她就自言自语唠叨:“鹅蛋怎么少了呢?鹅蛋怎么少了呢?”直唠叨到走。家里别的东西都不在意,尤其对老头,看都不看一眼,在家不在家从来不问。凤枝只管用力擦玻璃,老太太看完了鹅蛋,会找她的。有了早上的事,凤枝认为得适当表现,她用力挥动着胳膊,等老太太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梯,玻璃已经擦得锃明瓦亮,显得上面没擦的小块玻璃如同一块毛玻璃一般。老太太很高兴,她只要看到她在干活就高兴,特意走过来隔着玻璃看看外面,让凤枝待会闲下来把落在甬路上的蔷薇花瓣扫扫。
那些蔷薇疯长,花开得层层叠叠,像一大片厚重的花布。凤枝的眼里植物只有两种:有用的和没用的。能省下钱或者换来钱的就是有用的,其余的都是无用的。那片蔷薇正对着书房窗户,书房是“老姑娘”的地盘,最近常见她半躺在一张宽大的沙发上拿着本书对窗外发呆,窗外就是那一片五颜六色的蔷薇,听了老太太的话,凤枝才想到“老姑娘”一定是注意到那些花瓣好久了,总也不见她扫,所以今早才虚晃一枪跑回来看看她每天都在干什么。凤枝立即拿了扫帚簸萁去扫,扫完回来老太太都很诧异,说这么快就扫完了?走过去正看着一阵风来,像下了一场花瓣雨,石子路上立刻又成了五颜六色的花毯子。凤枝拿了笤帚又要去扫,被老太太拦住了,刚才养殖场的工人送来新捞的鱼,让凤枝去收拾。凤枝一边刮得鱼鳞四溅,一边想着等“老姑娘”回来之前一定要找时间再去扫一遍石子路,如果她回来那路扫过跟没扫一样,那她的活不是白干了吗?
收拾好了鱼老太太带走一条,又做剩下的一条,饭菜上桌,凤枝才想起那些花瓣来,想不通为啥没事找事地种那么多没用的东西。凤枝和老爷子、“老姑娘”同桌吃饭小心翼翼地用公筷夹菜,每次都只吃半饱,剩下的一半在厨房一边收拾一边补齐,不止是补齐,往往补过量。今天凤枝因为惦记着扫甬路,在厨房没有耽搁,偷偷拿了些点心到自己房间,以备晚上饿了吃。然后一分钟都不耽误,拿了扫帚去扫落花。风像故意跟凤枝作对,她刚刚扫完,就来一阵,凤枝回头看看,书房灯没亮,“老姑娘”似乎没在书房,于是她耐着性子又扫了扫,再回头,还是没看见“老姑娘”。这时一阵大风,卷着花瓣飞雪一样乱飞,凤枝忙转过身去。风过去,凤枝已经怒上心头,有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地过日子,偏偏她就这么倒霉,低三下四地侍候人,风和花这些哑巴东西也来欺负她。她拿起扫帚不去扫地,而是对着花墙扫起来,一边扫一边狠狠地嘀咕:“叫你们落,叫你们落,这回落个痛快。”随着她笤帚的上下纷飞,刚刚还在风中摇曳的精致花朵瞬间化为乌有,她恍惚听见那些花碎掉那一刻的尖叫声,她换过右手准备进行更有力地扫荡时,她的手被拉住,回过头看见“老姑娘”变了颜色的脸,才明白刚才的尖叫是她发出的。
晚上躺在床上凤枝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可是她看着那些点心一点也没有吃的欲望。委屈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地涌上来,不就是几朵花么,她吭哧吭哧干了一天还得看人家的脸色。其实“老姑娘”阻止她只是说以后那条路不要扫了,然后就转身走开了。伤到她的是“老姑娘”临走时的眼神,看什么怪物似地瞥一眼,好像她都不配她正眼看似的。有钱就这么了不起吗?再说那个钱是她哥哥的,她就是借好人光,让她土里刨食打个工给别人当个保姆试试,饿不死她。凤枝越想越气,给海龙发短信说:“咱们别干了,回家算了。”
海龙下了班跟着绿化队的队长给一个业主干了点私活挣了一百块钱外快,正激动着想告诉凤枝他新发现的发财的道儿,收到她的短信吓了一跳,第一个反应就是老头子把她怎么样了,连忙回电话。凤枝没想到他回电话,他们怕隔墙有耳,商量过只发短信的。听到凤枝没事,海龙才挂了电话,跟凤枝聊微信。知道了事情经过,海龙连连笑话凤枝是“农村人”,只知道稻子麦子值钱,不知道那些花苗更值钱。“我又没砍苗!”凤枝很气愤。海龙说城里人怪着呢,他们院里的老太太抱着狗整天儿子孙子的叫,凤枝说难道那些“刺儿头”也是“老姑娘”的儿子?是也是私生子。说到这儿忍不住笑了,心里痛快些。海龙又给她描绘蓝图:他先努力争取当绿化队的队长,现在的队长太老了,而且明年可能回家,现在队里就他有高中学历,还年轻十几岁,当队长大有希望。等他当了队长,工资涨了不说,院里都是有钱的业主,给谁搞个小工程也不白搞。“等路子熟了,咱们弄个包工队,你还当什么保姆,当老板娘了。”凤枝让他说得热血沸腾。从前海龙从没有这样思路清楚过,凤枝有些后悔没有早点出来,待在犄角旮旯里,什么都没见过,再有能力也没处使。
老爷子每天早起就把别墅的后门敞开,告诉凤枝不要关,有干活的工人可能进来接水喝。凤枝一个人在家害怕,总是等老爷子走了就把门关上。老爷子有时候中间回来看见门关上了,也不说什么,只是重新把门敞开,凤枝等他走了再关上。敞开着这么一扇门,凤枝就觉得不踏实,至于说那些工人,她又不认识,喝不喝水也跟她没关系。有一天老爷子不知什么时候开了后门凤枝不知道,从厨房出来看到后门走廊上有几个人吓得一哆嗦,沉着脸走过去没好气地说:“你们怎么进来的?”几个人都穿着脏兮兮的迷彩服,脸黑得看不出模样,其中一个说:“队长让我们来这儿接水的。”“我不认识你们什么队长,以后进来言语一声,看见个门就进啊!倒不见外。”说完转身刚要走,那人忽然说:“你是海龙家的吧?”凤枝也觉得那个人似乎见过,想想他又不是海龙的队长,完全可以不理,装作没听见咚咚地上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