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腊月,天寒地冻的天气更加多了起来,似乎把日子也冻得缩短了一截,过了腊八,转瞬间除夕就在眼前了。我小时候特别盼望过年,因为只有过年的时候才有新衣服穿,还有平时很难看得到的吃食。但是一路走来,小时过年穿过什么衣服、吃过什么好吃的,已经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了,只是对家乡那些过年的习俗却记忆犹新。如今人们总是感叹过年没啥意思,到处冷冷清清,这种感觉是确实的,因为现在过年除了吃吃喝喝,再也没有了太多的仪式感,自然就让人觉得枯燥乏味。
在故乡,只要进入腊月,过年的气氛就一天比一天浓了。先是各家各户都要杀猪,村子里时不时听到猪们临死前声嘶力竭的绝望的嚎叫声。几个壮劳力把可怜的猪从猪圈里拖出来,有的揪着猪耳朵,有的拽着猪尾巴。猪是很聪明的,它似乎知道大去之期就在眼前,于是嚎着嗓子拼死抵抗,不肯往前迈一步,可是终究由不得它,四五个壮劳力,不大一会就把一两百斤的猪按倒在案板上,杀猪匠手头准得很,一刀下去,不一会猪就不再哼哼了。
家庭主妇们开始在家烧开水了,这边杀猪匠在一只猪脚上割开一个口子,用一根长长的铁棍从口子处插进猪身体里去,而且沿着不同的方向四处打通。通过后,杀猪师傅又顺着猪脚处的口子往猪身体里吹气,不大一会猪就被吹得圆圆滚滚,象个气球,师傅麻利地将一根绳子把猪脚处的口子扎住,不使跑气,然后又拿出两根一尺多长的圆木棍,使劲地在猪身上到处敲打。做完这些工作,锅里的水也开了,猪被拖进一个大腰盆里,倒进去开水,师傅用一块铁片趁热快速地退去猪毛。接下来就是开膛、清理猪下水,再按照主人家的要求,下掉猪头和猪脚,猪的前后腿单独分开,其他的分成一块块的长条。家里有单独生活的老人的,还要割下十来斤送给他们。猪肉照例要卖掉大部分,家里只留下少许,条件好些的会多留一些,留下的肉全部被腌渍起来。猪油一般都会留着自家用,来年一年的荤油全指望它呢。
那段时间,家庭主妇们见面时一定会问的一句话就是“你家猪杀了多少壳子?”“壳子”是故乡方言,就是除了猪内脏、猪头、猪脚后的猪肉净重。“壳子”重的,主妇说话声音都响亮一些,透着骄傲,似乎在证明她更持家有方,“壳子”轻的,难免有点失落,仿佛在说她们家的猪不争气。空气里时常飘着香味。故乡习俗,杀猪的人家会割一块肉,汆一锅猪湟子汤,然后再盛上几碗,洒上点葱花,左邻右舍的都送一碗。猪湟子也是故乡土话,就是猪血的意思。猪湟子汤上漂着一层亮晶晶的油,配着碧绿的葱花和雪白的葱段,不要说吃了,看一眼都让人流口水。
杀猪是农家过年的重头戏,杀的猪肉多,就能过个肥年,甚至连来年的生活都会好些。同时,杀猪也正式拉开了过年的序幕,接下来就是做豆腐、蒸饭坯了。这三件事是故乡人为过年必须要做的准备。
做豆腐要晚一些,一般要等过了小年之后,因为豆腐不能放太长时间,做得早容易变质。正月家里来客人,豆腐是重要菜肴之一,它能做成好几碗菜:豆腐干可以炒菜,水豆腐可以放在锅里烫,千张也可以煮。村子里有人家开了豆腐坊,专门给别人做豆腐。也有人在家里自己动手做,但是做豆腐点卤是个技术活,卤放的多了,豆腐容易老,放少了,豆腐不能结晶,成了一锅豆浆。故乡人过年最喜图个吉利,万一做砸了,一年心里都有个阴影。再说,豆腐是过年时节重要的菜品,家家户户都做不少,普通人家根本没那么大的锅。因为这些原因,故乡人一般都去豆腐坊做豆腐。
那些年,我家都是父亲先去和豆腐坊的主人联系好做豆腐的日子,母亲到时把自己家种的豆子拿出来洗干净,用清水泡上,一般需要泡二十四个小时就可以了。父亲是裁缝,腊月里是他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做豆腐自然是母亲的事,等到我十五六岁的时候,这又成了我的活。开豆腐坊的人家很辛苦,他们二十四小时都不休息,困了就在旁边打个盹,实在撑不住了,相互轮流着睡一会。我们把泡好的豆子挑过去排队,有时候会在半夜的时候轮到我们家,我就要提前去那候着。等到了我们家,我就负责烧火。
师傅们磨浆、筛浆、烧浆、点卤,豆腐就做成了,剩下的事就是根据主家的要求加工成不同的豆腐产品。这时我会拿个大白瓷碗舀上一碗,再放点白糖,刚出锅的豆腐脑既有豆子的清香味,又甜丝丝的,那味道好极了,喝到肚子里热乎乎的。豆腐坊的师傅把豆腐脑舀到一个个木框里,再一块一块叠起来码好,最上面盖上一块木板,木板上再放一些较重的东西,水分就被挤压出来了。需要多少豆干、多少水豆腐,都是大人们事先交待好的。所谓水豆腐,就是比豆干少挤压一点水分。水豆腐可以放在汤里煮,再放点青菜啥的,白嫩的豆腐和碧绿的青菜搭配一起,不仅颜色好看,而且豆腐细腻爽口。千张做起来相对麻烦一些。师傅用约七八寸见方的木制模具,铺上一层白布,均匀地浇上豆腐脑,然后再铺一层白布,在上面再均匀地浇上豆腐,如此反复。大约有四五十层了,就将其移到木榨下面榨干水分。榨干水分的豆腐呈豆黄色,一张张揭下来就成了千张。这个过程至少需要三四十分钟。
蒸饭坯要更晚一些,大约要等到腊月二十七八。母亲提前把米淘洗干净,再把一年用不了几回的木甑找出来洗净,开始准备蒸饭。甑是杉木做的,呈圆筒状,上面稍微粗一些,下面略细,直径一尺多,高大约有两尺多,底是网格状。蒸饭坯的时候先要在底部铺上一块白布,这样米就不会漏出来。母亲在铁锅里加上凉水,将甑竖放在铁锅里,水一定要没过甑脚,否则容易把甑烧坏。这时候灶里的木柴烧得正旺,就可以往里添米了。第一次大约倒进去五分之一左右的米,等蒸得差不多了,再往里续添,总得来回四五回才能蒸完。火候是母亲把握着,我到现在也没搞清她是依据什么来判断蒸得正好。
大约半天功夫,饭坯就蒸好了。蒸出来的饭坯不能直接食用,吃的时候还需要象平常做米饭一样加水重新煮,只不过少了淘米的环节。但是这样的米饭比用米直接煮出来的好吃多了,它一粒一粒的,很是筋道,吃在嘴里有韧劲,而且明显地香味更浓。一个正月里,我们家差不多都吃这样的米饭。
蒸饭的时候,锅旁边瓦罐里的水很快也开了,家里老老少少就轮流着洗过年澡,水一罐接一罐地开,澡一个接一个地洗,饭蒸好了,家人的年澡也洗完了。故乡的先人很聪明,他们在锅旁边安了两个瓦罐,里面盛满水,烧锅的时候,一边炒着菜或煮着饭,余热就把瓦罐里的水也烧热了,如果烧的时间长,还会把瓦罐里的水烧开,一家人就有了热水用。
其实年前的准备工作除此三项外,还有很多事要做。比如,母亲要在腊月里将家里彻底打扫一遍,连屋顶上的梁也不放过。床上的被子也要清洗一遍,取出干净的新一些的换上。还要炸圆子,这是一种用糯米做的吃食,有时用糯米粉做,有时把糯米煮成米饭来做。圆子中间填装红糖拌的芝麻粉,也有的把腊肉切成细末,加上葱姜蒜,和糯米饭搅拌在一起搓成圆子,再下到油锅里炸熟。吃的时候放在米饭上或红烧肉上蒸一下。这东西做起来比较复杂,但是在故乡差不多家家都会做,因为这是三十晚上必上的一道菜,寓意团团圆圆。年二十九就开始杀鸡杀鸭了。
准备了将近一个月,最忙的时候到了,除夕那天一早母亲就起床了,开始去地里摘些新鲜的蔬菜,什么大白菜、菠菜、卷心菜、大葱等等,为年夜饭做准备。父亲这一天的上午也是不出工的,那些请父亲去做过衣服的人家还有很多没给工钱呢,父亲得挨家挨户地去催要。那时故乡贫穷,农村人家请父亲去做了一两天的衣服,两三块钱的工钱都是先记着账,什么时候有钱了再给,有些人家困难些,不去上门讨要个几次都不行。跑个一上午能收回一二十块钱就算不错了。吃过午饭就不能再到别人家去要账了,因为午饭后很多人家就开始贴对联了,故乡人讲究,只要看到人家大门两边贴上红通通的对联,就不能再向人家张口收钱了。但是父亲也不能闲着,他得利用年三十下午给我和妹妹做一身新衣服,还有村子里人家临时送来的一块布料,需要做一件上衣或是一条裤子,也得趁这个时间加工完成,年初一早上都等着穿呢。
厨房里母亲在灶前灶后地忙活着,等到天黑的时候差不多就已经准备好了一桌丰盛的年夜大餐。平时单独生活的奶奶一般都和我们一起吃年夜饭,她也早早地来了,天还没黑,她就把所有屋子里的灯开开。故乡风俗,过年讲究亮堂,按照奶奶的说法是老祖宗们也会回来过年,到处亮着灯,老祖宗们好找到自己的家。
外面陆陆续续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这时母亲在厨房里呼唤,可以开饭啦!父亲放下手中的活,他要亲自主持年夜饭前最重要的一道仪式:祭祖。我们搬出一张小桌子,放在堂屋外面,桌子上得有鸡鱼肉,再摆上三副筷子和三个酒杯,杯子里斟满白酒。父亲又从厨房里拿来烧火的铁火钳,在门前的空地上划一个留有缺口的圆圈,祭祖的纸钱也拿出来了,一沓一沓地放到圆圈里点燃。奶奶站在旁边,开始轻声地呼唤,列祖列宗,今天过年了,你们都要回来过年啊!要保佑儿孙平安!烧过的纸钱化成灰,一阵风来,被吹到半空,在奶奶的念叨声里缭绕半天,又被风卷得不见了踪影。等所有的纸烧完,父亲点燃一挂鞭炮,炮声结束,我们依次磕头,祭祖就算结束了。我曾经问过父亲,为啥要用铁棍画圈?又为啥留个缺口?父亲说,过年的时候孤魂野鬼都出来了,不是铁的东西画圈,其他鬼也能进来抢钱,留的缺口代表的是门,祖宗们可以进来领钱。我说,那别的鬼不也可以从门那进去吗。父亲也答不上来了。
祭过祖,我们大家就都回到堂屋,开始吃年夜饭了。吃饭的时候桌子上要多放些碗筷,用奶奶的话说,这是给老祖宗们准备的。一大桌子的菜,除了那一条长长的鱼,其他的都可以随便吃。那条鱼颇有讲究,它叫“听话鱼”。父亲告诉我和妹妹,今天过年,你俩不能乱说话,要说些吉利的,我们说的话,这鱼都记着呢。因为它要听我们说话,所以这条鱼是不能吃的,从年三十晚上开始,每一餐它都会被端上桌,但没人动它一筷子,直到正月十五以后,它才完成听话的使命,终于进了我们的肚子。现在想来,这是大人编了个很奇妙的理由骗我们这些孩子们的,因为故乡尽管也是鱼米之乡,但鱼也是不可多得的,需要花钱买,正月来客人,鱼又是必不可少的一道菜,肯定没能力常常去买,于是只好编了听话鱼的故事。久而久之,就成了一道风俗,故乡人也都心照不宣,正月里走亲戚,到谁家也不会吃那条鱼。
吃过年夜饭,父亲一般会给我和妹妹压岁钱,一人最多两毛,而且过了除夕,他还会从我们手里“借”走。母亲在年夜饭后仍然不能轻松,她还有很多事要做:收拾餐桌,刷锅洗碗,煮茶叶蛋。其实,在故乡不叫茶叶蛋,而是称之为“文蛋”,大年初一早上吃,元宝之意。干完这些,还要去池塘里挑水回来,水代表着财。我家靠近池塘边,晚上十来点钟(必须是十二点之前)的时候,不断有邻居去挑水回家,木桶搅动池塘里的水,传来哗哗的声音,伴着孩子们放的鞭炮声,夜空里热闹得很。
父亲这时还不能闲着,我们的新衣还在他手里做着最后的收尾工作,奶奶在守岁,我和妹妹打着灯笼和邻居的孩子们玩去了。快到午夜的时候,我们终于熬不过瞌睡虫,回家睡觉了,梦里也会发出甜甜的微笑。
一年中,这是最幸福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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