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晚上夜凉如水,废弃楼房下根茎健硕的灌木丛与东倒西歪的蕨类植物因风的张力作用而被紧紧捆缚在一起。偶有一两声细微的虫鸣由远及近地摸至耳畔,路上有早出晚归的行人顶着凛冽的夜风舟车劳顿着。沉睡在漆黑夜幕下的城市里浮动着无数的梦,所有的夜夜笙歌被黑夜吞没。
月华如水的午夜,我失眠了,像是被这个深沉的夜晚所隔离,在我的双眼一闭一合间,眼角边浓郁的黑色粒子反反复复地麇集,在我的瞳孔与眼膜间伸缩变大进而形成一个微型的密闭式夜晚,眼睛里的夜晚与眼睛外的夜晚交合起来,让我可以听到一些隐匿于夜晚空明的声响。
楼下的钟声如约响起,预示着12点的悄然而至,也预示着在时间齿轮上前后两天的循环交替。它不快不慢,富有爵士乐般的轻快节奏感,也像木心笔下纽约市中心的盲人歌手的歌声,像一种用脚徒步走向你的天籁,它会留出一点时间,让你专注地揣度它会在怎样奇妙的时刻与失眠的你相遇。
零点钟声丝线般一阕一阕缝进我的耳际,织成一曲不寐人的无眠之曲。它在岑寂夜晚里独自彳亍,仿佛它就是这个夜晚的主人公。
我在想那个钟的制造者。他可能是一位青丝染雪的半百老人,经常闲来无事地叼支烟,喜欢穿毛皮大衣,没事爱看份过期的旧报纸,多数时间里会拿着斧锤敲敲打打。他是个远近闻名的做钟人,有着近三十年的工作经验。
有一天他去邻村老于家喝了点小酒,回来时心情欢快的像只轻盈的小鹿,又顺手牵羊了几个隔壁王胡子家的苞米。回到家时,他又看到了那堆陈铜旧铁,于是他放下苞米,走到了自己的工作小屋,以一种虔诚的姿态坐下。
一桌的铜与铁,一地的指针与表圈,一屋的风尘与日夜,他知道自己开始了如艺术家般孤寂的工作。之后,老伴会在清寒月夜来嘘寒问暖,儿女们会隔三岔五地看望他。几天的敲敲打打,仔细校对后,他完成了自己的又一个作品。
第二天,他把它送走了,尽管它只是他众多的作品之一,但他仍希望它可以带给别人最准确的昼夜交替。
我在想它这些年背井离乡的生活。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平静的它见惯了阳奉阴违与追名逐利。它的身旁是安于现状的各式座钟,还有身体半残的待修手表。店主在一旁聚精会神地治疗某块名贵的怀表,表情平静似水。
雨歇风停的时候,有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来到店里,他是来取那块名贵怀表的,临走时还带走了它,一个看起来有点时间感的座钟。
它的新家是一栋金碧辉煌的哥特式洋房,虽然看不见云卷云舒,白鸟翻空,但仍然可以被风灌醉,沉溺于雪季,虽然看不见花开花落,但仍然可以梦见花开成海。有一天男主与女主闹了矛盾,大动干戈地像是要把洋房弄个底朝天。最后男主一走了之,女主卖了房子,连带着无辜的它。
它又去了不同的地方,城南城北,大街小巷,最终去了我们家,它终于可以像年轻那样戏风赏雪,静静地守护时光。
我在想那钟声响起时周围的环境。远处有朦胧的灯光,还有商业大厦通宵达旦的橙色光影。屋里一片漆黑,桌椅整齐地放置着,家里的那只花猫被钟声吵醒直打哈欠,它又跳到桌子上,身体蹭了蹭纹丝不动的座钟,那只猫可能会想这真是个奇怪的东西,然后又会进入梦乡。
想到这时我情不自禁地转了个身,也慢慢陷入沉睡。那个钟已经年迈,它不是精致的手表,没有扬名海外的身世,也不是达官显贵的怀表,没有香床软枕的养尊处优,它见惯人情,历经风雨,看过多少次的人情冷暖,度过多少次的春夏秋冬,但最终只想过一个与世无争的安宁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