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逃

我要出逃去深圳。

出门前，趁父母因为吵架很晚而酣睡未觉之际，我蹑手蹑脚，掀开里屋存放贵重物品的黑漆木箱，从家里的全部存款人民币十五元中抽出了九元，我现在把它们捏在手中，将其作为我远行自立的全部资本。

不知步行了几个时辰，才到了昨夜那个摩托车修理站。太阳已经升起老高，肚子也已经皱皱作响，已经开始到了动用资本的时候。买了几根油条，俗称馃子的，边走边吃。大概因为从来没有以馃子填满整个肚子的体验，吃相过于不雅，引得相向而过的两名骑车子的高中生小声嘀咕“没出息”。我且不管。出息与否不在于暂时吃相的雅与不雅。

已经到中午了。因为一口气吃了几根馃子，庆幸还不觉得饿，不至于马上再动老本。可脚底板上已经磨起了血泡，没前行一步就要忍一下剧痛。这意味着我要再动用老本改换前行的方式，本来全靠步行从山东我们的小村子去深圳就是不现实的。

想起是在念初一的时候，自己也曾离家出走走过这条路线。那次出走不是因为父母吵架，却是因为母亲冤枉了我。母亲发现她留着的仅有的一块喂食雏鸡的棒子豆子窝窝头不见了。母亲一下就把怀疑的矛头指向了我。尽管我经母亲吩咐亲口咀嚼雏鸡干粮而把嚼碎的窝头末末不得不吐出来喂给雏鸡的时候，也曾幻想如果能把这嚼碎的末末吞咽到胃里将是何等美好的事情，但是，我发誓，我那次的确没有干偷食小鸡干粮的勾当，尽管逢年过节我也曾偷食过母亲吊得很高的筐子中的炸货。遇到美味佳肴被偷食的情形，母亲的第一怀疑对象往往是弟弟，但那次弟弟不在家，所以我就成为了理所当然的怀疑对象。至于姐姐和妹妹，从来不在母亲的怀疑视野之内。直到现在，我也弄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将性别与偷食习惯联系起来确定其怀疑对象。我也亲眼透过门子玻璃从摇曳的灯光中发现姐姐偷偷将客人吃剩的炒菜大吃一番又把碗碟轻轻合上给人以未曾动样的假象，凭什么只能怀疑我们男性！这不是飞扬跋扈的性别歧视又是什么！可母亲不仅飞扬跋扈，而且异常自信，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教育我：“峰，有错不要紧，谁也不能不犯错。犯了错，承认错，以后不再犯错，你还是我的好孩子。”这样的变本加厉只能使我愈加感到屈辱。我给母亲跪下，拒不承认：“这回就是不是俺，娘就是砸死俺，俺也是说不是俺。”

没想到这本为阐明事实真相的举措引得母亲暴跳如雷：“你装得真是要多像有多像来！”说着，就抄起一根木棍要打我。我也不跑，任凭棍子落下来。众邻居知道母亲其实巴不得我跑，使她的棍子不至于落到我背上，纷纷劝我快跑。可我执拗地就是不跑。棍子终于落到我的背上，发出一声闷响，这闷响告诉我我不是亲娘养的。

挨过棍子之后，发誓要去找自己的亲娘。也是不行了四十多里路，也是脚上磨起了血泡，蹲在路边的沟坡上，舔啜委屈的伤口，伤心至极，于是不顾路上人来人往，嘤嘤啜泣。

哭声引来了驻足围观的路人。他们好心地询问我家住哪里，何故出走。我对这些萍水相逢的路人，像遇见了千年知己把自己的委屈毫不遮掩向他们一一道来。后来，一个出远门修理簸箕簸箩的汉子，说他的儿子们都已成家，他想收我做干儿子，我于是就坐在自行车后座那高高摇摇的成捆竹篾上，由他载着一路向北。到了小清河大桥，他却把车子驶向我家的方向。我哭着闹着要下车子。他说：“你就是跟我，我也得跟你爹娘说一声呀，要不人家以为我是人贩子怎么办？”见他说得诚恳，便以轻信的智商被这名好心人载回了家。

大人本不知道我离家出走。父母忍着怒火，感谢人家把我送回家，以拿得出手的最好饭菜款待我将要认作干爹的汉子。临走时，汉子用他宽厚有力的手掌握住我的手，说我的父母是好父母，要自家好好听话，他有空时再来看我。我不知怎么就那样让这干爹走了。

干爹走了，母亲对我的惩罚变本加厉。她让我跪下，重新抄起那根闷棍，这次我却喊着“爹，快来救俺”，直往父亲身后躲。父亲见他终于也有被我需要的时候，便乐意做我的保护伞，夺下了母亲手中的棍子。

事情转眼过去五六年，这次又出走在原来那条路上，这次肯定会走得更远，再不会被哪个好心的大人欺骗着使我的远行计划半途而废。

事实上也不再会有人将我这个高中毕业生带回家去，除非我自己愿意回去。忍着疼痛又走了十几里路，终于看到路边的一个车站，发现有从孙镇开往周村的，便买了去周村的汽车票，因为我知道，周村是有火车站的。

周村火车站的大门是两扇铁栅栏。没票的不让进。我就在这两扇铁栅栏外逡巡徘徊。一个带着大盖帽的从栅栏里走出来，与我对话。

“你是哪里来的？”

“高靑来的。”

“来时花了多少钱车票。”

“两块五。”

“你再给我花上两块五，怎么来的怎么回去，要不我抓起你来。”

我不想让他抓起来，但我也不是吓大的。我推测，栅栏里的火车总要开到野外去的吧，野外也许就没有铁栅栏拦住人了吧？这样想着，我就顺着栅栏内火车的方向往城外走。走了三里路的样子，所见果然令我心里一阵狂喜。我见到了野外的铁轨！顺着铁轨再往回走，竟然很快就进到车站里边去了！来了一列火车，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停好，就有很多乘客上了车。车上写着东营——江苏。先去江苏也好。于是我也像持票的乘客一样，乘上了一生中的第一次列车。

上了车，才从广播里知道，这班车并不是开往江苏，而是开往东营。错了方向我并不害怕。害怕的是有列车员在查票。两名列车员走到我跟前，要我出示车票给他们看。我说票在我的包里，我的包在前面的座位上，我去拿。说得很干脆，走得也干脆。我大步流星往前走，径直躲进了厕所里。

过了半个小时的样子，估计查票的已经过去，我回到自己原来的座位上。

邻座是一名中年妇女，长得清秀，说话和蔼。她说她是我们的邻县桓台县的，是一名中学教师。他有三个子女，有的当工人，也有的是老百姓。她从来不在升学上给孩子施加压力，任凭孩子们自由发展，现在她的孩子们都过得很幸福。她仿佛知道我是高考落榜逃出来的。她临下车的时候，双目和善地看着我，说：“坐几站新鲜新鲜快回家吧，你这样出来不知道家里大人该有多着急呢！”我不想回家，但为了不负她的一片好意，还是回之以点头和微笑。

因为首次坐火车，连广播里播报的站名我都用心记着，觉得这些站名很亲切。过了史口站，就到终点站东营了。没想到是，车上有查票的，下车进站竟然还有查票的。成百上千的旅客经过两人把关的检票口，旅客只需把票一晃就被放行，可是这张小小的标着着个人自由和尊严硬纸片我没有。有好几次我就要排到检票口了，却装作回去找东西让排我后面的旅客先过。

总往后边拖终究不是办法，到最后只剩我自己，一看的确是没买票的，说不定就真给抓起来。抑制住狂乱的心跳，只能碰碰侥幸了。还没挪到检票口，我就一直假装在自己的小书包里翻找，到了检票口，话也不说，仍旧低着头翻找，一边翻找，一边往前走。万幸，两个检票的竟然没有拦下我。

顺利出站。我就这样没花一分钱成功地从周村坐火车到了东营，并且这是我的“列车处旅”。

还想坐这列车去江苏，可兜里的钱肯定不允许我买全程票，于是我就只花五毛钱买到离东营最近的史口站。没有票都可以从周村坐到东营，那么，有张五毛钱的票应该能从东营坐到江苏了吧！可这列车没能把我载到江苏，在济南停下就不再往前了。原来，并不是经过史口站的列车就是东营——江苏线上的那一列，我乘的这班列车原来不是东营到江苏的，而是东营到济南的。折腾了一天，原来还没有跑出山东省。

时候已然是黄昏。济南站下车等待验票的旅客更多。我捏住那张早已过站的车票，用拇指盖住“史口”二字，展示给检票的，他们连看都没看，就放行了。

外面下起了雨，我不想出站。就在车站过夜吧。兴许明天就有济南直接开往深圳的列车呢。

半夜，被三名值班人员大声嚷嚷着从连椅上弄醒。他们要看我的票，我说明天才买。他们不再说别的话，连推带搡说没票滚出去，就把我赶出了车站。

雨不大了，是毛毛细雨。广场上有农民工盖了雨布睡觉的。我没有雨布，也再睡不着，便在夜里游逛，像没有灵魂的尸身。忽然想起了去东营的列车上那名女教师的话。也许真想她说的，母亲一天多不见儿子，大概会能急死的吧？

命运真是造化。如果没有那夜被车站人员赶往雨中，使我倍感出逃的百无聊赖，或者上碰巧能直按攀上一列去深圳的车，也许我那年就能到了深圳，我的生活也许不是现在这番平庸的样子了吧。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出逃的第三天。父亲坐车去东营找我了，母亲的双眼哭得像两个大核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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