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参加一位好友的婚礼,我来到了西北甘肃的一个小村庄。那天艳阳高照,我穿着羽绒服站在荒野里晒着太阳,浑身暖洋洋,忽然间懒散的神思飘到了一本书里。那是刘亮程所著的《一个人的村庄》。
我目之所及,仿佛都能看到刘亮程记忆中的那个新疆小村落,那个他称之为家的地方。
大西北的荒野让我内心无比宁静,仿佛那才逃离不到半天的喧嚣与我毫无关系,此刻只有我属于这片大地,这片大地属于我,就连遗落在路旁的一片枯萎的树叶都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和愉快。这种满足并不是占有,这种愉快也不是癫狂。走过潺潺水渠边一棵一丝不挂的树,惊起了乌泱泱一大群麻雀,它们叽叽喳喳地飞了不到十米,又停泊在另一棵赤身裸体的树上。它们叽喳了一会儿,又恢复了宁静,应该是觉得责怪我这个莽撞的异乡人不符合它们淳朴的待客之道吧。我实在不好意思再打扰它们晒太阳,悄悄绕道走了。
看起来,冬天的西北村庄没有一丝生机可言,人们都裹着深色系的棉服,花草树木也休整着为来年的春天蓄力。偶尔入眼一丝带着生气绿意,走近细看,是还没来得及凋谢就被寒霜扼杀的绿。但是看着这些枯萎的树木和大地,我总能隐约感受到平静底下蕴含的勃勃生命力,它们仿佛畏惧北风,或者说不愿意和刺骨的寒冷争个高下,悄悄地把某种强大的东西藏起来,不过我依旧能从大地上遗留的痕迹中将那神秘的力量窥得一斑。这种隐隐的生命力让我无比感动。
我晃晃悠悠地用轻快的脚步丈量这片苍茫大地,欣赏良久,我决定用相机将眼前的景象记录下来,即使我清楚地明白这无济于事。
回到家我边整理照片边重新翻阅《一个人的村庄》,我的感觉没错,这就是那个村庄。如若不信,您跟着我对比书中的文字来看看这些照片。
【我没有狼的孤独。我的孤独不在荒野上,而在人群中。】【 以后多少年里,这片田野上少了一个种地的人,有些地因此荒芜。路上上了一个奔波的人,一些尘土不再踩起,一些去处因此荒寂。村里少了一个说话的人,有些事情不再被说出。】【 但另一方面,村里少了一个吃饭的人、一个吸气喝水的人、一个咳嗽放屁的人、一个多少惹点事非、想点馊主意的人,村里的生活是否因此清净而富裕。】
【我们望着头顶腾空的晴朗天空,骂着那些养不乖的野云。第二天全村人开会,做了一个严厉的决定:以后不管南来北往的云,一律不让它在我们村庄上头停,让云远远滚蛋。我们不再指望天上的水,我们要挖一条穿越戈壁的长渠。】【水流在世上,也许根本没有目的。尤其这些小渠沟里的水,我随便挖两锨就能把它引到别处去。遇到房子这样的大东西,水只能绕着走。我不知道时间是怎样流过村庄的。它肯定不会像水一样、路一样绕过一幢幢子一个个人。时间是漫过去的。】
【心才是最远的荒地,很少有人一辈子种好它。】【一年一年的种地生涯对他来说,就像一幕一幕的相同梦境。你眼巴巴地看着庄稼青了黄、黄了青。你的心境随着季节转了一圈原回到那种老叹息、老欣喜、老失望之中。你跳不出这个圈子。尽管每个春天你都那样满怀憧憬,耕耘播种。每个夏天你都那样鼓足干劲,信心十足。每个秋天你都那样充满丰收的喜庆。但这一切只是一场徒劳。到了第二年春天,你的全部收获又原原本本投入到土地中,你又变成了穷光蛋,两手空空,拥有的只是那一年比一年遥远的憧憬,一年不如一年的信心和干劲,一年淡似一年的丰收喜庆。】
【或许多少年之后,它一样会弥漫浓郁的家园气息,在我们被生活挤到一边,失去很多不敢奢望久远的拥有时,会情不自禁地怀念我们家曾经坐落在城市边缘的这两院房子。而现在,它只是一个小小的穴,一个仅供生存的窝。】【一个人心中的家,并不仅仅是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而是长年累月在这间房子里度过的生活。】
【人无法忍受人的荒凉。】【荒芜一天的人,此刻走在回家途中,不远处泥屋简单的家使这群劳动的人有名有姓。】
【我想像一只小虫一样在草根下简单地死去。】【我同样能体会到这只长年爬行、腹部晒不到太阳的小甲壳虫,此刻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的舒服劲儿。仰面朝天是直立动物享乐的特有方式。一般的爬行动物只有死的时候才会仰面朝天。这样想时突然发现这只甲壳虫朝天蹬腿的动作有些僵滞,像在很痛苦地抽搐。它是否快要死了。我躺在它旁边。它就在我头边上。我侧过身,用一个小木棍拨了它一下,它正过身来,光滑的甲壳上反射着阳光,却很快又一歪身,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我想它是快要死了。不知什么东西伤害了它。这片荒野上一只虫子大概有两种死法:死于奔走的大动物蹄下,或死于天敌之口。还有另一种死法——老死,我不太清楚。】
【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任何一只虫的鸣叫也是人的鸣叫。】【树在天地间丢了东西。那根躺在墙根的干木头是否已经将它昔年的繁枝茂叶全部遗忘。】【让那些草木再繁茂一次、葱郁一次已经不可能,即使给它和从前一样的阳光、雨水和养分,和以前一样的无人贱扰的生存环境——它们的根毁掉了。】【在那里,我能看见的只是万物的魂和根须。开花和结果将成为我所不知的深埋世间的隐秘。】
【我将不再走远。静坐在墙根,晒着太阳,在一根歪木棍旁把你给我的一天过完——这样平平常常的一天在多少年前,好像永远过不完、熬不到边。】
【让我小心地,伸手过去,触到那头的土和泥,摸摸那个扎手的节疤和翘刺,轻轻抚过那道早年的不知疼痛的深深斧印。】
【弄懂一棵草,并不仅限于把草喂到嘴里嚼几下,尝尝味道。挖一个坑,把自己栽进去,浇点水,直愣愣站上半天,感觉到的可能只是腿酸脚麻和腰疼,并不能断定草木长在土里也是这般情景。人没有草木那样深的根,无法知道土深处的事情。人埋在自己的事情里,埋得暗无天日。人把一件件事情干完,干好,人就渐渐出来了。】
【虫子能走到哪里,我除了知道小虫一辈子都走不了几百米,走不出这片草滩以外,我确实不知道虫走到了哪里。】
【有几次我扛着锨过去,忍不住想挖开老鼠的洞看看,它到底贮藏了多少麦子。但我还是没有下手。】
【这棵树去年春天就没发芽。夏天我赶车路过它时仍没长出一片叶子。我想它活糊涂了,把春天该发芽长叶子这件事忘记了。树老到这个年纪就这样,死一阵子活一阵子。有时我们以为它死彻底了,过两年却又从干裂的躯体上生出几条嫩枝,几片绿叶子。它对生死无所谓了。它不再指点什么。】
【可是,在我消失的另一世还有芦苇和铃铛草吗?还有尘土和露水吗?还有天空、鸟群、风和风中的院门吗?】
【能让一棵树长得粗壮兴旺的地方,也一定会让一个人活得像模像样。】【成长是一个自己不知道的秘密过程,我们不清楚自己已经长成了什么样子。生命像一场风,我们不知道刮过一个人的这场风什么时候停,不知道风在人的生命中已经刮歪几棵树,吹倒几堵墙。】【根扎得那么深远似乎不仅仅为了吸收水分。根在伸展中逐渐有了意识,它自己朝深远处去了。当一条主根朝地深处扎去时,它的躯干上的一个壮枝,也开始向天高处伸展。它们在最高处和最深处,遇见彼此。】【一个院子里总会有一两颗树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派上用场——一直地长了下去,长到它的树阴能盖住大半个院子,长到树心变空,浑身结满树疙瘩,树杈缀满鸟窝,这已不是一般的树了。它一年一年缓缓升向天空的时候我们似乎从没看见。】
【树从不胡乱走动。几十年、上百年前的那棵榆树,还在老地方站着。我们走了又回来。担心墙会倒塌、房顶被风掀翻卷走、人和牲畜四散迷失,我们把家安在大树底下,房前屋后栽许多树让它快快长大。】
【我好不容易在荒草和烂土块中找到父亲埋石头的位置。我没有挖出它,这块石头将没有意义地埋下去,不知道父亲会不会时常想起它,但我相信他不会忘记。这块石头已作为父亲生命中最坚硬的一块骨头提前埋进土地中了。】
【大哥花了一年多时间,开得好好的,整得平展展的四百亩地,从此将一年一年地荒芜下去,再不会有人去种它,谁都清楚了:这块地确实种不出粮食。过不了两年,那些开荒时被连根挖除的碱蒿子、红柳和铃铛刺,又会卷土重来,一丛一丛地长满这块地。】
【大哥花了一年多时间,开得好好的,整得平展展的四百亩地,从此将一年一年地荒芜下去,再不会有人去种它,谁都清楚了:这块地确实种不出粮食。过不了两年,那些开荒时被连根挖除的碱蒿子、红柳和铃铛刺,又会卷土重来,一丛一丛地长满这块地。】
【大哥花了一年多时间,开得好好的,整得平展展的四百亩地,从此将一年一年地荒芜下去,再不会有人去种它,谁都清楚了:这块地确实种不出粮食。过不了两年,那些开荒时被连根挖除的碱蒿子、红柳和铃铛刺,又会卷土重来,一丛一丛地长满这块地。】
【与你的尘土、炊烟、树叶和草籽一起,一年一年地,起起落落。】
【当我死去,我已经全部地归属于你。你能埋掉的,葬入你的黄土。你埋不住的,让它飘游于你的高远天际。】
【让它成为你下一个春天的种子。让它再发一次芽,再开一次花。让它在你一场一场的风中,再一次感知你的恩惠与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