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村往事

不知道具体哪一年开始,新农村的建设成果就这么突兀的展现在了眼前,水泥路、文化墙、荷塘、篮球场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融合进了这整齐平坦的小村落,像一道看不见的屏障,硬生生的隔断了我的童年。一边是蛙声、桑树和流水人家,一边是聒噪、路灯和健身广场。

那时候的村子在年幼的眼睛里和蔼而深远,有一条小河从即使长大也无意去探起源头的地方流进村子,再折个九十度的弯慢悠悠的淌出村子。这条河和河边的风景一度成为我脑海中家乡的符号。直到现在我也认为,这条河转折所包围的地方是块宝地,宝地上有座平房,两面临水,自成一派。每当西阳落下时,余晖可以洒进这座房子临水向西开的窗子里,年少时,总觉得这一幕有一种深不可测的意蕴。直到现在,我也从来没有进去过那间房,虽然这座房子一直存活到现在,新农村改造时刷上了雪白的墙漆,如今夕阳的余晖也会恰到好处的光临这扇窗子,可惜再也没有了当年直达心灵的美感。

这座平房是小敏的家,这间房是小敏的房间。很多年前的一个星期五,如果没有发生过那件事,这一天也将和逝去的千万个日子一样,可以从个人的日历里随意抹去,无关痛痒。那天风和日丽,应该也是个黄道吉日,中午放学时,我照例和小敏一起回家,走进村头路口就看见了一个被人群簇拥着的新娘子,锣鼓声与鞭炮声交辉相印,湮没了人群的欢声笑语。现在回想起来,这一幕也不过是脑海里一段清晰的无声默片,淡去了声音,新娘笑的很好。小敏眼神发亮:“新娘子真漂亮啊!”我也盯着新娘子愣着出神。

久远的记忆是断了线的点,在这一段的记忆轻松的跳到了那天下午放学。村里的小孩子都一路欢歌笑语,我也拉着小敏快跑回家,迫不及待的想要快点跳到生机有趣的童年周末里去。放下书包,大家便开始出来活动,一个经常用来晒稻谷的宽阔场地很快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因为场地的正中间有一个没有明火周围烟雾缭绕的稻草堆,地面有竹扫把的痕迹,明显刚被扫过,中午嫁新娘遗留下来的没爆炸的鞭炮也被扫进了稻草堆里,时不时便炸一下。我们像打了鸡血一样围着火堆疯跑,白烟随风凌乱,在幼时被放大的幻想里,如临神境。没有任何烦恼,幸福只需要一个冒着烟雾的稻草堆。不知道是谁最先开始,捡地上残留的鞭炮扔进草堆里,过一会便爆炸,这声音更加助长了我们的兴致。我也开始模仿起来。

我仔细的在地面搜索,并成功的找到了一枚大概长四厘米直径零点六厘米引线完好的鞭炮,我喜出望外,隔着四五米的距离,一道完美的弧线,鞭炮落进了火堆,一阵风吹过,草堆开始出现明火,“啪”的一声,爆炸的鞭炮带着些许火星飞到了还在近距离留心观察周围事物的小敏脸上。小敏脸上立刻见血,出现一个不大不小形状不规则的伤口,吓得哇哇大哭,不做任何停留,径直跑回她宝地上的房子里去。三分钟后,小敏的母亲出现,一手拿着锅铲,锅铲上还零星残留着包菜的叶片,一手牵着泪流满面的小敏,一步一个脚印的向我们走过来,画面极其容易让人联想到一只母鸡用翅膀护着一只颤栗的小鸡。“是他做的!”一个指头,两个指头…  …我的小伙伴们争先恐后的指向我。我瞬间被孤立,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呆呆的看着小敏,满是愧疚和恐惧。她母亲怒目圆睁,举起锅铲,又把锅铲放下,另一只手放开小敏的手,一巴掌就要扇过来,我一机灵,带着残余的鸡血,一溜烟的跑回家,她母亲拿着锅铲在后面追赶。

我跑到家,把大门关上,用板凳抵住,做完这一切,孤立无援,不知道如何是好。她母亲的骂声在外面随机播放。“小兔崽子,把我家敏敏弄破了相,出来我不打断你的狗腿。你个小王八羔子,出来我不剁了你…  …”妈妈闻声从后面的厨房里出来,打开大门,脸上的颜色煞是难看,把我推到椅子上扒下裤子便要打,我嚎啕大哭,但外面的骂声愈加凶恶和难听。过了几分钟妈妈看这位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便道了个歉,小敏母亲便退去,妈妈也继续回厨房做饭去。这一切小敏都尽收眼底。我本会以为事情到此为止,像过去我犯的任何错误一样,一觉醒来都烟消云散,然而这才是刚刚开始。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在小敏奶奶更加尖酸和刻薄的骂声中醒来,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女孩子的面相这么宝贵。她奶奶骂累了回去,她爷爷又来了,不过比之前两个女人要江湖的多。她爷爷走进了屋子,我不失时机的斟上一杯茶,这时候她奶奶又来了,她爷爷淡淡的说道“小孩子不懂事,算了吧”,说完便拉着她奶奶往回走。她妈妈跟她奶奶依然不依不饶的轮番上证,每次光临都带着旧农村特有的尖酸刻薄的骂声,直到这个倒霉的周末结束。

周一,背好书包出门,照例去找小敏一起上学,走到那条河的小桥上,转个弯就是小敏的家,突然想起些什么,只好悻悻做罢。一个人边走边等的走到学校,频频回望,每次都落空。走进二年级室时,发现小敏早已在座位上了,欣喜若狂的走到她身边坐下,放下书包,发现双人课桌上赫然多出了一条粗制滥造的三八线,歪歪扭扭,逶迤扭捏。小敏看着我,不顾我的惊诧,绝情的说道:“以后我不跟你玩了,谁超过这条线就是三八。”我心里涌起一阵怒火,我以为这两天受的委屈可以抵消一切。“这是三八划的线”我回道。小敏怒目圆睁,不过没有她母亲的那份霸气和凛冽,“你才是三八!”。“你是三八,你妈是三八,你奶奶是三八,你全家除了你爷爷都是三八!”我步步紧逼。小敏显然没有遗传她妈的骂人天分,急的面红耳赤,眼泪也夺眶而出,滑落到还带着伤疤的脸蛋上,又转过头去,不再看我。我一阵心疼,却又无可奈何。

朝读时间,小敏若无其事的读者课文。我盯着她看,她也绝不瞟我一眼。小敏脸上的伤口微红,很像《风云雄霸天下》里第二梦脸上的那个心形的梅花妆,平添几分姿色。我拿出削铅笔的小刀,开始修补那条毫无特色的三八线,在我的努力下,朝读下后,那条三八线变得笔直而坚韧,像一条难再逾越的鸿沟。

课间休息时,我十分无聊,因为没有小敏陪我打弹珠。我把手伸进口袋,握着仅有的两颗弹珠在手心里慢慢的旋转。我更加伤心,因为这两颗弹珠还是小敏帮我救下的。以往小敏课下时间总和我在一起,我和小朋友打弹珠时也不例外,我赢时,她脸上便欣喜,我输时,她脸上便失落,不过他的失落总是多于欣喜。我大半口袋的弹珠经常输得干干净净。有一天,我输的只剩下两颗,她无奈的说道:“你别和他打了,不然又要输光,把这两颗留着,以后下课我和你玩吧。”我输得焦头烂额,早已没有了赶本的决心,便遂了小敏的意愿。

那段时间,每逢下课便和小敏在走廊外侧的花坛里打弹珠,现在已经忘记了游戏规则是我们之间谁提出来的。谁赢了就摸一下对方的脸。有一天照例是我赢了,小敏乖乖的闭上眼睛束手就擒,等待着我脏兮兮的手爪,我刚把手伸到小敏的脸蛋上,天上便飘下碎纸屑来,我抬眼望去,每层走廊上都有很多人,纸屑是第五层的五年级的大姐姐洒的,四楼有一群女生在起哄:“你们快看他们,好不要脸。”三楼有人扬言要告诉老师去,二楼的人不说话,只是笑。纸屑在晴空下飘洒,数量并不多,风在吟,鸟在唱,她们在笑,画面定格,小敏却还闭着眼睛蒙在鼓里。

我懂得了她的决绝,她很快有了新的伙伴,开始和其他女生玩,回家总和几个女生走在一起。我走在她们的后面,刚开始时我还想介入,谁知我快她们便走快,我慢她们便更快,试过几次后便放弃了。我也开始和我的小伙伴们混在一起。双休假时,小敏也很少出来玩,可能是惧怕平空再飞来一颗鞭炮吧。

我始终不得其解,曾青梅竹马形影不离的我们居然可以在一声清脆的鞭炮声中戛然而止,时间没给我解释,更没填补我跟她之间的隔阂。后来我们还是在一个村子里长大,却相隔遥远,咫尺天涯。只遗野花依旧开满堤坡,知了依旧响彻树林,秋晨依旧露侵田野,冬雪依旧洁白如练。

高中放月假回家,有次不偏不倚的和她在同一辆车上,她靠着窗户,静静的看着窗外流动的风景,车窗旁的风扬起她的头发在她如玉的脸庞上飞舞,几缕青丝摇曳着那个不深不浅的疤痕。一道下车后,东西不多的我帮她提了一个包,她委婉的拒绝了几下后还是选择了将就,中间没说一句话,走到桥头时她顺其自然的带一丝抢夺的拿起她的包朝她家的方向走去,我望着她的背影,裙衣洁白,随风飘飘。

又过几年,寒假在家,一个晚上和小敏妈妈在小桥上狭路相逢,她盯着我,眼神丝毫不减当年的犀利,“小子,我家敏敏现在脸上还有个疤,要是嫁不出去你得赔偿。”我随即想到如今小敏的漂亮与清新。随口答道“既然您愁嫁,要是您不嫌弃,嫁给我得了?”这句话出口,小敏妈妈原本还冷笑的脸顿时变得怒不可遏,“啥,嫁你?就你这逼样,要钱没钱要长相没长相……”我听着她刻薄的嘲讽,无趣的走开了。

又过几月,我便知道她要嫁人了,喜酒我都没好意思去。很早我就在我家楼上等着,等她在人群的簇拥下经过我家楼下,我知道她一定会很漂亮,一如当年那个星期五她所称赞的那个新娘。她果然来了,伴娘牵起她白色的婚纱,在遮天盖地的鞭炮声中,美丽的她显得惊慌失措,或许是当年我给她留下了阴影。那男人一身帅气西装,手拿一大束玫瑰,春风得意。

他牵着我未完无须续青梅竹马,若干年后,我又会牵着谁已完不续的竹马青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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