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流变者象,不变者道。盖文章千古事,社稷一戎衣者,在于文以载道,化诲斯民,能新其风气,以开诚真心,再造精神世界。而于诸多文字表达形式中,诗是最接近本性当然也最能够动达本性的方式。诗,是气态的文化。
中华传统文明,根在君子正气。其为气也,上溯宇宙高天永恒之道,下化黎庶元元生活根柢;不待生以存,不随死以灭。在天为日月星辰,在地为河岳江渎,在人为英雄聖贤。智者得之,提道入微,导世界以归清亮;躬行身神合一,麾远千秋之志。上古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者,盖以此。因为有这样力量的人,就是天地间至宝。理当以化民,理当以率众。
究文明的表现方式言,每一个民族最早的文化型态,其实不是小说,不是散文,而是诗。而诗之力量,以根于神性、真理、天地正道者为道颂之诗,以综于人间真情与勇者怀抱者为情理之诗,能兼之者古来为稀。唐明《神往》集膺之。观其章,或见铺采摛文,横扫万军;或又不可方物,宏象巨载;或粹空万有,而咏近事,或昂首赤心,爽然皆自纯心正大、勃然自在。此第一等诗文,不可多得者。
打开诗页,扑面而来《难中自绘》,其气浩然,“沉渊虽久,羽翼无伤;飞龙在天,倚马可望”的雄杰自信,正可催人奋发。诗人是修道人,有道心种基;诗人是教育者,又以教心发华。故接续而来,其《论教千字文》即述其根于道法之教育思想:“大道修心,盘石筑基。既不欺人,亦不自欺。设身处地,替他三思。忍辱负重,甘苦自知。不事怨尤,不执情痴。但遇是非,内省自医。道具特性,心以道规;辅以良习,独秀一枝。”宇宙特性与生命自性,原本于一,由人而天,其道灿然揭明。诗人是真人,痛恨于犬儒之众,不懂装懂,愚媚行世,总是不客气予以嘲讽和痛斥:“杏坛谁论道,三春雨飘摇。松柏骨不在,无墙自囚牢。(《听犬儒论教》),在《犬学》中单刀直入,更是直抵其穴:“敌友无关是非明,顺逆莫辨正邪路。终老未识天地人,徒留谬论称专著。”读此快哉斯文,我想众多一向愚人以逞的“专家学者”若还有识,当羞惭悔过罢。
人是很难唤醒的,即千秋结缘,临到头时,还是因为一点刀头蜜,百般不舍,然而命运岂为私设,生死自有天裁,作者《绍兴二日》为此兴叹:“陌路似重逢,稽山在望楼。有缘人未悟,今古赋同愁。”面对前境波涛,懦者与勇者的区别,在于敢否自壮于道:“高瞻远瞩客,大量包容心。莫道波涛险,定海有神针。”(《涵容》)确乎言简识深。作者一路走过来的道路,充满坎坷、艰辛和悲壮,而惯见人性中的阴暗猥鄙,却丝毫没有磨灭其为人之侠义真情,对于“十万男儿齐解甲,宁无一人是男儿”的古今同叹,作者欣见并痛惜红颜弱肩担道义,并为之书下“中流柱不再,铁肩仗红颜”(《流水》)的佳句。《癸巳小结》中述年来足迹,以“我心向日月,简装轻登攀。”举重若轻,从容于艰。而《卦山游》中一句“寺僧未闻道,易家心不闲”,又直指当代文化之舛 乱败落,是简于心而直于理,括于事而断于宏。
诗人是无羁的天地行客,因为心中有大道,自然可以凭载天地,愈挫愈勇。在《题像》中他写道:“天地一书生,被褐怀玉行。山险骨或碎,舟遥波难平。”对于作恶者,时间是最好的注脚,天地报应不爽,载籍斑斑在是,他以诗化的语言概括了这等人的必然命运:“昔日迫我者,今日何所依?势在虎狼啸,势去鸡犬栖。”(《天桥小坐》)其余如“一轮甲子血,十七八载泪。四海正气歌,九州复青翠。”(《2017早春》)“儒释道皆在,佛神圣俱全。殿阁满眼盛,谁结真修缘?”(《游法泉寺》)亦都随缘启识,或叹惋世人之混茫,渗透出心底的感慨与良愿促急的心情。
诗人一向以师者自居,好为人师,并为此自豪,其根本目地,却是欲人觉悟而不在声名利益。当然对于今天众多以师为名,实无师道师德师才者,就自厌恶其面目,欲揭其画皮:“未知日月刚柔济,何悟得失因果连?论本俱言名与利,执鞭不授橹与船。但得帆正风云应,一振杏坛万古贤。”(《师者》)
诗人是真性情者,于友道厚淳,故相交遍天下,其为人忠义,在多篇中都自光耀不灭:“犹记六载师与友,临危一程百窍通。得道岂惧夕就死,同窗几人闻洪钟?”(《悼彭氏万兵》)而对朋友的不理解,以诗解之:“黄河白云天壤异,君子小人各殊途。传统千古有正见,傲骨今朝胜大愚。”(《与迪新兄》)而坎坷生途,只因信仰。在难中,家人的遭际,于真性情者,当然动衷于心,但与常人不同的是,常人移志,志者坚实。2012,是诗人艰难的一年,亦是突破的一年,在难中,诗人写道“举家今夕最难圆,梅或飘零父或仙。我囚楚地无片语,弟欲何辞撰新联?念母念姐念四方,最痛弱女撑强梁。万家同此分骨肉,且待普天共芬芳。”(《2012除夕》)其情其景,艰难可以摹拟得之。但诗人据道之心,光侪日月,故有“腹有诗书心有道,狱深何妨气自华。”(《快意》)境界在艰难中长,意志于迷茫中闪光,因此正信,虽然“咫尺二三同门陷,九州无数小家裂”,依然义正辞严,写下:“欲加之罪辞常有,始作俑者愚且邪。飞龙何曾沉渊久?转眼怜它自作孽。”(《再难》)所谓“吊客在门庆在闾,祸福谁与论短长?”(《2012中秋》)而“多临大阵心从容,动静如水势不穷。”(《绿色教育组诗》)从容斡旋,智慧更粹。
真诗人是智者,并不是迂腐之徒,当然也断不可以是随波扬恶者。面对现实生活中的实际问题,用正人之智,和人情之缘,开正大之业,自然可以解决常人看来天大的难事,《达州行》表现了这一时期诗人的内心世界:“可爱无数风流子,毕竟善为稻粱谋。”
对世道的了知愈深,愈知俗世传言之无稽且无良,史识因之而加深,史德因之而滋厚,于是面对俗世通评之事,能够设身处地揆情度理,在《访李鸿章故居》中他写道:“负谤多因山海弃,孰知国贼在江南。”庞大的世道集体无意识,是由大多平庸大众所建树所成,共业之大,众人莫知,待到山海风云变,又六神无主,祈望保佑。“察言观色他是主,貌全神离无不私。富贵平安双双盼,内忧外患多苦凄。”(《万众》)活脱一付众生浮世绘。
怎么办?真诗人不是象李杜一样发发牢骚,仅形之于文字,我们清楚,这一切不从教育入手改变,那就无法改变。于是创办“十方绿色磨砺教育”,开始独特的教化之路,其特色游学,直面当今家庭和孩子的惰随,并快速的改变他们,于兹,诗人始得展心一笑,有诗纪曰:“居家难得磨一次,出门千里问水质。非是绿色少情义,通明就为正得失。(《初到汉中》)又《半程回眸》:“半程全程几交替,泪多泪少心难平。儿郎求逸逼父母,父母无计哀哀鸣。幸得十日磨砺透,风骨更指剑门行。”新教育之路,正是回归传统中华聖贤教育的正道,而这一过程不是照抄古人,不是复古,亦无前例可循。有时走过动荡与维艰,那些过程中的景象还是足让人心生感慨甚至庆幸:“翠云古柏思汉宋,剑门雄关壮子孙。几多危险几多泪,留与师生默默熏。”(《子午谷结营》)当下的教育,根本在教育父母,如何让父母知道教育者苦心,建树正见,是教育得以发荣的关键。在《2016中秋》中诗人写道:“夫子驾车心手印,李白出川文武全。砺得儿郎健且韧,天下无处不安眠。”借古明今,四两拨千斤。与此同时,纠正他们的文化观也势在必行。一说佛,人就以为说的是佛教,一说道人就觉得说的无非是道士与道教那点东西,一说儒他们便常以为只是变异后留下来的一点规矩,诗人以大道修行者的证见,告诉人们,这是何等的浅见:“三教至今失真传,寻师寻道多惘然。小径何得大彻悟,终生不明天地玄。”(《5.13小启》)而母亲于教育之重要,急需拨乱反正,在中国古代那些伟大先贤的母亲,她们是何许实状?今人多无法得知。而这恰是过去文化的漏洞与偏失,所谓“欲求至圣亚圣功,先问颜母及孟母”(《致夏令营儿郎》),正是一针见血,砥砺娘亲。
历代以来,旧新更替之际,那些“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聖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前行者,内心深处是孤独的,知音难得,俗浪在侧,翻手云雨,直行难能。在他的杂体古诗中,诗人写出了这个感慨:“南天北斗非旧例,济世一曲最相思。莫道区区小家逸,痼疾须得圣手医。吁噫兮,我一心,早将生离死别付流水,只为众生了了会晨熹。(《羁旅之一》)然而,高蹈的孤独者,总不会因孤独而丧失慈悲,更不可能因孤独而投波同泥,“早知此路浪滔狂,永川霜,雅安凉,端午流离,岁岁昼昏黄。又到中秋不满月,先彼岸,待君航。”(《江城子.一路》)超然者视孤独为自在,也看清世法的流延,有其必然,鉴史解今,更散清芬:“本待众生清醒步,而今最盛莫名误。”(《蝶恋花.解史.预言》)“早料轮台有悔,无关血色衰残。种豆种瓜局自定,尚恋临终棺不棺,我独笑万端。”(《破阵子.长笑》)
诗从来就是和乐而唱的,在“五四”以后,现代文渐成主流,今天的人们因为割断传统的血脉故,需要给予一个区间去慢慢回返,诗人因机制宜,亦用现代体作诗写歌,其辞理白而隽永,如“找到真理的感觉,就像大梦初醒,一眼看见天堂。没了身体的重负,没了心灵的阴影,也没了名利与情感的烦恼。回头去瞧瞧,学问是可笑的枷锁,病痛是罪业的轮报,一切很要紧的珍宝,都那么轻轻飘飘。”(《找到真理的感觉》)而《有一群囚徒叫星光》、《真的想拉你一把》正是直述大道,渡人觉醒。
在《做就做真龙凤》一章中,诗人苦口婆心对父母言:“只因为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多少父母心血熬空。只因为懵懵懂懂,唯唯喏喏,多少园丁沦为帮凶。只因为名利为靶,身心如弓,多少龙凤羽翼难丰。哦,哦,我们的全部,原只一张试卷,一个分数,一场近身肉搏,一副老态龙钟。不,不,我们是我们自己,做就做真龙凤。”在《好男儿就这样长成》中,诗人明确提出了新“好男儿”的标准:“好男儿是江河的中流柱,好男儿要作新天地的明白人。”这些,都具有非凡的现实意义。
诗人的出生渊源是曲折的,放之于世人,甚至会引发滔天悲痛、无底怨怼,但诗人是觉悟者,他轻飘的抹去这些世俗看重的色彩与关联,反过来以他的经历,引动有缘者神识醒来。在《一直想知道,谁是真正的母亲》中他写道:“这家说养你长大的妇人即是/那家说怀你十月的妇人才是/这家说生你养你是一个人/那家说生你养你是两个人/我称那边的男人为舅,女人为娘/这边的男人为爸,女人为妈/妈却大发雷霆,说你哪还有个娘/舅也大发雷霆,说你居然不认爸/我问邻家妇,妇说你是野种本无家……”这本是上一代人一手造成的麻烦,虽然无理的让自己扛,诗人却坦然接纳,且把它当成最好的礼物:看清人情,原是交换而已。他更由此言道:“每个人都将轮回前的历史遗忘/每个人都不容易找到家的方向…。”对迷中世人的慈悲荡漾其中。难得的是红尘中知己对自己的慰籍。有一份地老天荒的温暖总是在心的最深处珍藏,无情未必真豪杰。这是上天奖给特立独行者难得的礼物,亦是志者前行的有力支持。在《你是我的云雀》一诗中,诗人直接的表白这份情感:“你是我的云雀,唱不尽我神秘的悲歌,即使我没了自由,也听你绵绵嗓音,激荡我落寞的魂魄。”真挚爽快,使人感动。尚有众多佳境,不一一列出,待有识者且读且咏,而自味之。
中华传统文化复兴之机,垂象十余载了。从读经运动开始,逐渐接续断绝的文脉,让经典進入千门万户,尔后私塾起兴,佛教道教学问亦随之更形普及,沿至当下,心学之造渐成主流。其间乱象迭起,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此无足怪。有如春风骀荡,佳木与杂草同发,蜂蝶与鹰隼并翔。只是要生成系统级的、富有生机与活力的新文化,必须有新的经典、新的聖者、新的机制、新的承创。唐明无疑是此列中特出的一员,而《神往》一集,正可以为诗坛开新风,为文化注真魂,循行正大教育之力量,真真有助于华夏古邦复兴诗教,且从诗中参学,诗中究道,可以功在长远矣。
过去孔子论《诗》,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乍观之,不如今之专家教授学者,动则洋洋洒洒,诗人数十字,释人数千字,大抵无益于志者太多。把钥匙做得比门大的结果,就是今人基本不会作诗,博士学者,席间能够吟一两句唐诗宋词,都被吹捧上了天,人群就一阵阵惊叫,其实不过是附庸风雅。解释过太多的诗词有什么用呢?诗本来就是生命的本能,启开神性,诗是容易的,泯埋神性,诗就是困难的。是“气自华后出诗书”,而不要只停留于“腹有诗书气自华”。若真于道性有获,自然境界不凡。踞灵性之高山,便能从容指点,不泥于古,不惧将来。
诗,思也,无邪,真也诚也礼也道也。正因为诗出于是,入于是,诗本身便根于境界,长于慧见,成于自然,那么祂本身也可以成为载道、鉴道、传道的通道。过去,我们把基于此点的识见以“诗道”名之,其义在此。诗之花雅美,诗之果甘甜,诗之根苦涩,亦对应诗人经历之淬炼痛苦,是一般人很难面对的。因为真诗人之路,亦为修真向道,化美自然之路。而诗人之无羁,若无内在道慧,必流入怪诞疏狂,而于《神往》中,由于有扎实的道学修为为基,此无羁豪放之气充溢,却清澈浩荡,令人敬服其气。正如济公和尚言:“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世人若学我,即是行魔道。”学其文字,岂能得质,有识者敏之。
常有人一听能诗,便拉着喝酒。问其缘故,大致源起于李太白“斗酒诗百篇”太沦浃于人心,人们都认为好诗是要和酒同时产生的,这是一个巨大的误解。我知道唐明是不喝酒的。的确,古代的诗人多半与酒有缘,连李清照也不免以酒名世,但是我辈今天可以证实:诗之华彩丽空、豪放天纵而又力沉千钧,并不须用酒来催引,是浩然正气自然发声,其句滔滔如东流之水,亦复盈盈如弥山之云。大道在心,天地为用。新的标准已经生成,而惟有真心,正义与同情者可与同观,且得其力量。
情是三界的载体与具器,所以为人为诗文,情是避不开去的,但是因为情的私性,情是被区块化的,善解情的一定来自更高的力量。过去的诗,那些“忧心忡忡”与“凄凄惨惨切切”,常使人动容,都快生成赏析之“痂”了,其实诗本来就是接续神意,焕发神彩,启迪神思,壮观神往的通道与力量,这样的诗作启人本来,催人正心,导人正念,引人入胜。《神往集》当是此类诗中佼佼者,善读之,助人破其迷情,而醒真如本性,化解纠结,出离泥潭,而得真知。
《神往》从四言、五言七言,到近体与和现代歌诗,基本把诗体文裁都范示了一遍,诗人才华戾空,而盘旋长天,举重若轻,又举轻若重,许多篇章文句十分精妙。有人说:成熟,就是你掩饰了笨拙,却失去了纯真。此句大谬!失去纯真的所谓成熟,只是常人的圆滑。成熟,在于历经刻骨铭心的苦难、失意、伤害之后,更其纯粹真诚。这份超然物外金刚之志且不失慈悲与纯情,才是人间难得可贵者。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的圆融无碍,使得这样的生命与文章,成为天地间最珍贵的存在。而所为这一切天地吞吐,若其有名,名亦是为济人心灵而立,若其有德,德亦当加当下时代之伟大。至于斯人,借用2018最好的文化礼物之一的《无问西东》影片词所言:“这个世界不缺完美的人,缺的是从内心发出的真诚正、义、无畏和同情。”
愿此《神往》,引人神往。
冕云山人
201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