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来的时候这个夏末又骤然升温,把柏油马路烤得热气蒸腾。负着行李沿公路走回家,求不得一点树阴的遮蔽。前方腾起的热气像漫水一样扭曲了视线,悲哀无力弥散开来。
初夏的阳光像碎金一样洒在这条马路上,把路旁新栽的白桦映衬得翠嫩欲滴的时候,他自信满满毅然离家,不愿把眼光停留在满路新意的植被上。他听说上海的路是架起来的,像河边的芦杆一样相互交错。他听说开轿车的老板一进酒店就能吃掉他辛辛苦苦劳作一年种粮食换来的全部人民币。他听说在那打多几年工把户口一转也能一摇身成城里人,从此摆脱这弯曲的山路、这繁重的劳作和山里长年不散的树木阴湿的潮味。他没留意到,这气温回暖的清晨,聚不起露珠的水蒸汽无力附着在路旁的野草上,凝不起一点光。
他曾说,这山里的人一如这清晨凝在绿草红花上的露水,靠山里的精气养着。
可是对城市的美好憧憬让他一刻也不愿在山里多呆下去。
秋华辗转,夜风的凉意日渐清寒。趁着灯光昏暗,他从废品回收摊上拿走一叠报纸和两个纸皮箱,在摊主发现之前拐入一条小巷。在小巷尽头的废弃工地安身已经一年多,同住的有两个乞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各自有着经济来源也很少听到他们争吵。入夜以后,乞丐的鼾声掩过了老鼠的吱喳。仰望没有星星月亮的黑幕,他的眼眶不禁又湿了。他不甘心,他勤劳他诚实,城里人不打正眼瞧他不要紧,他只想着能有份工作,卖多少力拿多少钱。可是辛辛苦苦赚了一年的钱,老板以他没有健康证为借口扣下了一半。他没文化,不得申,多找老板几次还丢了糊口的饭碗。想起这些日子连房子都不敢租天天跟乞丐窝在一起,为的多省点钱回家过年心里就酸。家里的房子再破,起码也有张被子可以暖身啊。
丢了工作,他只能每天上街拣拣可以回收的瓶瓶罐罐和旧书本去回收站换点钱饱腹,一边寻找工作机会。他安慰自己,挨过这苦,好日子会来的。他对城市还是抱着热切的希望。他会常常幻想自己成为城里人的那一刻,穿上沿街商铺买来的衬衫去超市里走一圈。他不愿再洗从家里带来的洗得发白的套头衫,他不想每次经过超市驻足总被保安驱赶。他一直相信命运的公平,隐忍等待。可是转机总是迟迟不见。
秋风乍冷的清晨,他还是早起去公园悠转,左手挎一只塑料编织袋,希望赶在清洁工之前发现一两个饮料罐。天气一冷晨练的人也寥寥,卖豆浆的老伯却照旧早早摆开摊位张罗生意。那一片打太极广场他常去,他知道打太极的人背景都是高层,同他们一起去的孙子孙女玩累了都会舍得买饮料。他不介意在那里看他们怎样相互炫耀怎样磨合拉关系,只静静地等待那几个饮料罐。当然,心里还有点炭灰一样的希翼,希望能帮到他们一点点小忙,如果刚好他们知恩图报,那他的工作和前途……他不敢再想下去,他知道好事不可能没理由光顾他。他只想凭劳力换些积蓄。所以当他帮一个穿耐克运动服的年轻男子拣起背包时,也不带多大的希望。
没想两天后的清晨,当他再次来到打太极的广场,几个警察就向他走来。
“两天前的早晨7时许你是不是也在这个广场?”
“是的。”
“你是不是帮一个穿白色运动服的青年男子拣起了背包?”
“是的。”
“你是不是趁机把三包海洛因放入了他的包里?”
“……没有。”
“我们怀疑你涉嫌毒品交易,请跟我们回警局协助调查。”
“……”
有时候坏事来得也没任何理由。
当他弄清楚他为什么会被抓后,却还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被定罪。他听说就在拣包的那天晚上那个年轻人在酒吧从包里被查获3包海洛因。年轻人说自己不吸毒,是别人把毒品放进背包里,而且碰过背包的只有他。于是警察找上了他。可是直至最后判刑都没人相信他说他只是帮年轻人拣起掉在地上的背包。只因为他碰过年轻人的背包,就要替他坐半年牢。他怎么也想不通。
从被抓走到被放出来,太阳沉默着已从南回归线走到北回归线。萧条秋风催老的树枝已在炎热中重新焕发了生机。半年的铁窗生活,他似乎被城市遗弃,被时间遗忘。他想起了大山,想起山里缓慢前移的岁月、纯朴的人和不变的乾坤。想到自己曾说过山里的人一如清晨凝在绿草红花上的露水,靠山里的精气养着,顿时热泪盈眶。城市的天太高,河太宽,人太多,仅有的那点水汽滋润不了那么多的人口。
他毅然收拾包袱,坐上了回山的车。
——陈淼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