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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六:了得身心本性空 斯人与佛何殊别
作者:咖啡唐
啸声渐远,尘埃落定,随着乌云渐渐散去,方才如同阿鼻地狱的城中内河又恢复了平静,仿若一切皆未发生。
城墙下供内河流出的涵洞口,逐渐平静的水流中,一只手臂猛然伸出,扒住了内城墙壁,然后两个身影先后游出涵道,大口地喘着气。原来,若智与阿念入水后就藏身在涵洞的孔道内,才能逃过那黑衣人的追捕。方才黑衣人所见的锦云袍,正是阿念褪下的诱敌之物,果然骗过了他去。
两人确认四周没有敌踪,才向岸边游去,待及上岸,阿念发现若智已是勉力支撑,一张俊脸早已满面乌紫。“那线上有毒……”若智咬牙解释着。
阿念连忙扶他寻了岸边一处废置民宅,还未待转身掩门,若智便已跌到在地,许是刚才毒气被压制许久终是爆发了。只见一道道黑色血线交错成一张蛛网,从他伤口往周边蔓延,所经之处血肉均肿胀模糊,箍得他连气都喘不过来。
若智已顾不上其他,立刻盘腿运功。随着功力升腾,身遭血脉筋络隐隐透出赤红光芒来,与那黑色血线纠缠斗狠又相互掺杂,如抽丝剥茧般,一点点将之化解,将毒性压制了下来,只是趋势缓慢,怕是要好几个时辰才能消干净了。阿念在一旁,不敢惊扰,更不敢走开,只是强撑着清醒悄悄守护着。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只觉每一寸时光都如烫栗在喉般难熬,若智终是将一口乌血喷出,似是把毒排了个干净。阿念见若智终于摆脱险境,惊喜交加,心弦一松,只来得及释然一笑便晕了过去……
待阿念回转醒来,已是夜凉如水时分,连绵的月光泛着波影从窗口涌入,倾洒在砖板上,又蒸腾在斗室里,显得静谧安宁,与之前那鬼门关前的连番轮转,真乃两个天地。
在那木窗前,身如剑立、面似玉琢的正是若智,听到阿念醒来便回转过身。月色中,可见他清俊温雅、目光如炬,只是嗓音有些低沉嘶哑:“醒了?先吃些东西罢。”
阿念看到面前放着一碗清水、两个白馍,也没有挑剔讲究,坐起身子,小口小口撕了往嘴里送着。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水声徐徐可闻。几个时辰里两人虽已数次性命相托,却都在电光火石间,此时骤然静处却反而无语可话。
“小师父多次相救,阿念确实无以为报了。”
“施主哪里话,若不是学艺不精,也不至连累施主。”
“何来的连累。”阿念嘴边凄然一笑,然后问,“那黑衣人是来自罗刹宗吗?”
“是!”若智停了停还是问道,“施主知道湘云阁中有人监视么?”
“知道。”阿念垂下手,语气低沉却并不惊诧,“我离开南都时,有人曾说会暗中护我平安。”然后她抬头问若智,“如果黑衣人出手,那些劫匪能否得手?”
若智骤然心中一松,仿佛一块大石飞散,不由更是惊讶于阿念的冰雪聪明:“若他出手,那些劫匪绝无生机。”
“‘罗刹宗’……”阿念续续而谈,语气无力也飘忽,“昔日在南都,曾听人说起。现今南唐军队尽入大司马掌控,他是寒门出生,素与士族权贵不和。为求安全,权贵们多向江湖势力求取庇护。这罗刹宗就与相府来往颇深,他们现身乌州我并不惊讶,只是今日抓我又是为何?”
这些朝堂秘闻若智并不知晓,但罗刹宗的阴残险辣却素来为人所不齿。昨日若智见到罗刹宗的招牌杀阵修罗丝,便立刻细细打探,却发现并非是冲着阿念性命。之后与雀儿鬼鬼祟祟接头的,也并不是罗刹宗人,却不知罗刹宗在其中到底扮演的什么角色。
“那施主今后做何打算呢?”
“我要回南都。”阿念竟然没有丝毫犹豫。
“施主不是说……”
“我留在乌州,南都之人便得保平安,这是当时与我做的约定。今日竟有人向我下杀手,怕是京城里已有变数,我一定要去看看。”
若智心中莫名滑过一丝空洞,半晌才问道:“南都之人,施主是指夏公子吗?”
阿念回过头来,闪亮的瞳仁在夜色中格外晶莹,声音略略颤抖着:“小师父也知道?”
若智尚未回答,阿念却起了波动:“子深对我情意深重,当日皇上指婚,他竟然要抗旨与我私奔,直到夏丞相以家族性命要挟才作罢。”阿念闭上了眼睛,却有一行清泪滑落嘴角,“那长平公主城府极深、心思又辣,知道若是杀我必招子深记恨,所以才要我主动离开。小师父没有见过子深,他外相柔雅、性则刚烈,实不宜搅入王族宫闱之中。今日长平公主变卦,我怕是,我怕是……”
阿念声声如泣、字字割心,说到后来已是语不成声,只能低伏抽泣。若智听得真切,也触动深沉,竟无法出言安慰,只能上前轻轻扶起了阿念。
阿念抬头,一张俏脸已是泪眼婆娑。若智凝目相视,一字一句皆如千钧:“明日,我护送你回南都!”
阿念眼中难以自制地露出喜色,但只只停留了瞬间,便是摇头似要拒绝,还未等她出口,若智却疑道:“你身子怎么这么烫?”说完手背轻触阿念额头,“莫不是发烧了?”
果然,阿念额头滚烫,似还烧得不轻。她身子骨本就不算强健,带伤奔命,淋雨落水,惊惧交加,又怕生火引敌,到此刻终于是病倒了。
若智连忙坐到阿念身后,双掌推出轻抵阿念后背,将一丝内劲灌入阿念体内,寻找热毒并丝丝化解。
“你自己伤还未愈呢。”阿念回头似要拒绝。
“不要动,闭目静心,意守丹田。”若智说得斩钉截铁,阿念不由得只能照做。她不懂武功,但是却能感到丝丝醇厚暖意从背部经络逐渐蔓延,荡涤在五脏六腑,又回到若智掌触之处。过程中,原先的酸楚和疲惫如剥丝抽茧般逐渐消弭。
二人正在闭目疗伤,阿念背上的羽毛胎记却渐渐散发出淡淡微光来。阿念和若智同时感到一阵暖流涌入身体,滚烫却并不烧灼,未及反应便如一道强光点亮了两人的神识,一副相同的景象在他们眼前浮现:清如碧玉平如铜镜的水面,倒映着空中升腾翻滚的七色祥云,无穷无尽的莲花蔓延到天际,一双五彩羽翼从莲花丛中穿巡而过,掀起阵阵轻风,扬起瓣瓣莲花,在空中纷扬婆娑后,又泛出道道涟漪,渐渐隐没在水中。
若智与阿念的思绪瞬间沉入其中,只是他们却不知道,在阿念脑海中,是那只五彩大鸟从她头顶略过,又盘旋而回,通灵的瞳仁里隐隐闪着怜意和爱惜;而在若智视野里,缤纷不绝的花瓣都恍若不在,只有那朵徒胜单瓣却依然傲立的莲花清晰可见、我见犹怜……
两人正自神游物外,门外街道上,一串细微快疾的脚步却悄然响起,行进迅速,眼看就往二人所在处逼近了。可别说阿念,就连若智也仿佛毫无知觉。
片刻后,脚步近到了门边,只见窗口、门户、房顶,同时出现了好几张蒙面面孔,瞪着凶狠眼神往屋里张望。只是,任凭他们如何细心察看、不留死角,都只看到房屋破败、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人迹可循?
一声暗哨,黑衣人迅速离开,脚步声终渐渐远去。而屋里,若智和阿念两人却明明仍然盘腿而坐,在他们眼前,那双巨大的羽翼已是趁风而起,翱翔天外……
待若智睁开眼时,窗外已是阳光明媚,人声泛着波浪传入屋里,平凡却真实,让上一个片刻还浮在若智脑海的景象,显得格外飘渺和遥远,睁眼刹那,竟恍若隔世。
他诧异万分,自他记事起便从未如此深沉而眠过,那昨夜又是为何?尚不明就里,又转为错愕:此时他一如多年苦修,仍盘腿而坐,而阿念却侧卧在地,头枕在他膝上,秀发散在脚边。斜斜洒入室内的晨曦,如同温暖精灵,轻轻盘旋在她长长睫毛上,又不舍地落入她面颊,泛出红晕和光彩。
若智轻轻凝视着,既不忍惊醒,也不知如何应对,只能静静等候。好在不多久,阿念也被声音唤醒,扑扇着长长睫毛缓缓睁眼,待看清自己所处,便快速又不着痕迹地支身坐起,面目微有尴尬,轻轻说:“失礼了。”
若智只来得及喃喃回应:“客气。”
待二人站起身子,阿念瞥了一眼若智,继而惊呼:“你的伤?”
若智抚了抚伤口,原来,昨日方新添的伤口,此刻几已愈合,只留下浅浅白印,若不仔细根本无法认出。
“我从小便如此,师尊也不明所以。”若智似已习以为常,令阿念虽满怀疑窦,却也不能继续追问,好在方才尴尬总算消弭了。若智起身走到窗前,向外张望。只见河道里已经漂着些乌篷船,周舍邻人正各自忙碌着。住在城墙脚下的,自不是什么殷实人家,此时几乎每家每户,都在往船上搬运着活计,有些似是要送到城里,有的则直接换成了油盐米钱。
若智见了,心生一计,回头对阿念一笑,竟消弭了往日庄重,显露些狡黠俏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