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帆的身躯如羽毛般飘落床榻,睁开惺忪的睡眼,周围的一切熟悉而又陌生,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好比初次跳伞者双脚着地的瞬间,些许脚踏实地后的轻松,似乎又有点满怀期待后的失落。迷茫中,他想起了那个漂浮的梦,梦很长长得就好像过了一辈子。梦中的林林总总已经模糊,他只记得仿佛走入了遥远的传说,去到了那个失落的世界,那里天是蓝的,草是绿的,如湖面般平坦的街道闪烁银色的光晕,人群在如钻石般透明的楼宇间穿梭,每个人都身着纤尘不染的华服,脸上洋溢着自信的光辉。
晴空中一道闪电将他打回现实,眼前依然是那座不足十平米的破落小屋,屋檐的油布在狂风中猎猎作响,细沙时不时从墙板的细缝中涌入,头顶垂下锈迹斑驳的瓶瓶罐罐随着窗框摇晃的吱呀声奏起交响,砧板上昨晚吃剩的半只野兔爬满飞蝇,那股充斥屋内食物腐臭,他却早已习以为常。
这就是与他朝夕相伴25年的家,也是继母留给他的唯一遗产。没错,继母!一个比他大不了十岁的臭婆娘。
风帆从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谁,从他记事开始,他身边唯一的亲人就是继母,风帆,这个名字便是继母的得意之作。
继母告诉他,当时他被人抛弃在一艘空无一人的沙行舟中,身上裹着一张洁白如丝的船帆,却已经被横流的屎尿染得臭气熏天。当时的他看来尚不足月,干瘦的小脸毫无血色,不停的吮吸着自己的手指头,嘴唇发紫,舌苔发白,眼看已经奄奄一息。虽然当时,尚未成年的继母自己也是餐风露宿,食不果腹,但身为孤儿的她知道被人遗弃的痛楚,于是乎,没有丝毫犹豫,她便将襁褓中的风帆带回了自己的家,为他起了如此一个意蕴深长而又应景的名字。
这些话继母隔三差五的说,每次都是声情并茂,语重心长,神采间透露着得意之色,也不知道她是在得意自己起名时所展现的文采,还是得意自己悲天悯人的大情怀。不过风帆始终相信,继母之所以会收养他,只是舍不下哪一艘崭新的沙行舟,却又实在做不出将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孩弃置荒原这种丧天良的事。所以在他看来,养母眼中的他不过是一艘沙行舟的附赠品,食之无味的鸡肋。也只有这样理解继母心路历程,才能够解释了为何她施舍的“母爱”十年如一日的吝啬。
说真的,继母对他实在并不好,丝毫没有母子之间的天伦之情,平日里不是打就是骂,稍有点不顺心了,就拿他撒气,整日的断炊断水,一宿一宿的把他关在门外不让他进屋,任凭哭闹哀求却毫不动容。
小的时候的风帆并没有什么太大感觉,他以为这就是家的常态。长大了他才知道,母亲的怀抱本该是温暖的,可人生只有一次,童年已经一去不回。然而他从不曾为此心存埋怨,因为他知道无论继母收养他的目的是什么,若是没有继母,他很可能早就饿死在荒漠中了。
继母有一本账册,记录着她用在自己身上的每一分钱,而继母最喜欢干的一件事,就是用账本拍打着风帆的脑袋唠叨:“你个蚀本货,老娘一笔笔都给你记着,这笔债迟早得让你连本带利的还!”
然世事无常,如今风帆已经成年,也到了该还债的岁数,债主却不知去向。
那一年他13岁,那一夜的孤寂,深深的烙印在他青涩的心中,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害怕孤独的黑暗,日后遇到女主,女主抱着他,像个孩子一样安慰他!)
黄昏时分,他如往常一样守望着窗边的油灯,企盼继母的身影从风沙中闪现,然而直到日暮西沉,直到饥肠辘辘,那个熟悉的身影依然没有出现。屋外风沙无情肆虐,他心中焦躁,想出去寻找,推开房门,漆黑中只听见呼啸的狂澜如暗夜恶魔般凄厉的嘶吼,踏出房门的勇气在一瞬间被瓦解。
终于,在饥困交加中,他无助地蜷缩在墙角沉沉睡去。
睡意朦胧中,他忽而听见继母推门而入的声音,猛地睁开双眼扑向房门,却只见漫天的风沙从被吹开的房门中灌入,沙漏上的刻度告诉他时间已过午夜。
次日风沙散去,他一早便出门四处打探母亲的消息。可那个女人却如人间蒸发一般音讯全无,有人猜测她可能不幸遭遇了地螯的攻击,也有人说她多半是被丛林怪给掳走。但是风帆不信,他不相信母亲会不辞而别,他不相信外人的无端的猜测,他们根本不了解母亲,母亲不会这样轻易的被荒原吞噬,他不接受母亲以这样一种方式从他的生命中消逝,年少的他根本没有打算也没有准备去迎接没有继母的生活。
接下来的那些日子里,他没日没夜地满世界地寻找,人们听到他嘶哑的呼唤回荡荒漠,人们看到他染血的足迹踏遍黄沙。然而一个多月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过去,储物柜中最后一粒变质的面包屑都已经被他舔尽,瓦罐中最后一滴发臭的脏水已经被他喝完。终于到了第41天,灼热的阳光把他从昏迷中唤醒,他发现自己倒在烈日蒸腾的荒漠上,半个身子被埋在黄沙以下,龟裂的唇角渗出血沫,焦黑的皮肤坠满盐粒,撕心裂肺的痛裹挟着他,皮肉的痛更是心中的痛,他嚎啕大哭,却没有一滴眼泪。突然,哭声戛然而止,木然地爬起身,拖着彷徨的脚步,他向家的方向走去。这一刻他懂了,无论继母发生了什么或遭遇了什么,她已经永远不可能回来了。从此以后想要活着,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喜新厌旧永远是世间生灵的共性,飞蝇的聒噪将风帆从回忆中拉回现实,在野兔的腐肉上大快朵颐一番之后,那一团令人生厌的小昆虫慵懒的在空中盘旋着寻找下一个目标。而此时,床榻上的这摊烂肉似乎激起了他们的兴趣。蜂拥而至的蝇群不胜其烦,但风帆并未驱赶,一来他实在懒得挪动僵硬的胳膊,二来他记得荒原的主宰、唯一的真神——葛尊曾经教诲世人:世上万般皆有灵性,各司其职,各归其位,谁不比谁优秀,谁不比谁高贵,人类本无权凌驾万物之上。
所以飞蝇自有选择落脚点的自由,他没有干涉的必须,何况在它看来自己或许还不如这群飞蝇活得滋润,飞蝇随遇而安,放浪形骸,而自己每天却是一成不变、早出晚归,为着生计忙碌颠沛。
而且还有一点可以确定,飞蝇成不了他的食物,他却迟早会成为飞蝇的美餐。独居的他知道,自己死后决计不会有人来替他收尸,他更没有钱去为自己购置天焚所用的檀香,若是某天风沙敲击屋檐的躁动无法再将他从梦呓中唤醒,那么这间陋室便会会成为飞蝇狂欢的舞台,他能够想象蛆虫在自己千疮百孔的尸体上大快朵颐的样子,而他也只有依靠眼前这些并不讨喜的小伙伴们,才能够让自己的肉体早日腐朽,让灵魂挣脱躯壳,飞升极乐。所以当下的他打算与飞蝇和平共处、互惠互利,也望这些小家伙届时能够麻利点,给他来一个痛快。
此时,一串不识时务的敲门声响起,风帆翻了个身,厌气的闭起眼睛,他很清楚的知道,此时响起的敲门声,绝不会有他相见的人。
在这片苍凉的土地上,他并没有朋友,唯一一个不为了利益敲响房门的人,已经在十二年前不知去向,也是在十二年前,他已经彻底看透了这片土地的冰冷和麻木。也许偶尔迷离的风沙会让你产生一丝错觉,某一瞬间你会以为自己遇上知己,然而下一秒,你一定会被这个所谓的知己卖得连内裤都不剩。在荒原上,偶尔萌芽的善念和温情会立刻在漫天沙尘的摧残下凋零,只有自私和背叛才能够在着冷酷凄凉的土壤中妖艳盛开。
敲门声依然还在继续,风帆也依然没有起身的打算,他知道门口站着的无非两种人,不是有所图谋,就是债主。有所图者他无意理会,收债之人他更是避之不及。
只是这一次,一个细节却激起了他的一丝兴趣——敲门声的节奏,这一次的敲门声听来十分陌生。倘若是债主,敲门声必然急促而凌乱,而许久未见有人开门,此时多半已经破门而入,而若是有所图者,敲门声必然轻柔而谨慎,生怕引起主人反感,敲了这么许久那也应该知难而退,可此时的敲门声,轻盈中带着沉稳,绵柔中带刚毅,不紧不慢持续不断,好似啄木鸟不懈地用尖喙敲击树干,坚信着自己能从树皮下找到虫子,而门口的人似乎也坚信,这扇门会从另一侧被打开。
好奇永远是作死的前奏,终于风帆做出了可能是这辈子最后悔的决定,他翻身下床,先走到门的对侧,打开了窗户,毕竟在原上混了这么多年,凡事得留退路的道理他是懂的。然后,长吁一声,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到门口,一阵吱呀声后,房门拉开,眼前一片苍茫,却哪里有什么人影。
“怨灵扣扉!”他的心中咯噔一下。
“可是这大白天的……”风帆默默嘀咕,忽然眼角扫到两道冰冷的目光从下方射来,低头才见到身前站着一个身高不及自己胸口的小男孩,男孩看着十岁出头,瘦小干瘪,穿着一件宽大的无袖袍子,腰上系着粗绳,简直像一只倒挂的麻袋。
小孩一言不发,细长浓密的眉毛拧成麻花,发皴的两颊泛着潮红,正仰头直愣愣地看着他,眼神中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坚毅。
虽然小孩既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但风帆依然一眼就看到了手上攥着的那件东西。那是一本陈旧的小册子,封页已经发黄,一见到这本小册子,风帆立刻感到头皮发麻,他下意识地撸了撸脑袋,和多年前一样,这本册子的出现永远会让他“头疼”。
而不仅头疼,风帆耳边也开始嗡嗡作响,继母的唠叨再次回荡,他仿佛看到独来独往,了无牵挂的日子在离他渐行渐远,该来的终究要来,是该还债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