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9 徒劳之爱】大音希声

2008年9月6日,晴。初秋时节,太阳灼热,烧烤。

阿汀拖着行李箱站在百年老树下,左手拿着商家硬塞给她的宣传单页,右手提着火车上吃剩下的零食饮料矿泉水。看着人来人往的新生,她下意识抬起左手,用花花绿绿的单页挡住从枝叶间漏网的阳光,皱起了眉头。

“3号楼716室……”好容易找到自己的系,报完到,阿汀拖着行李箱去分配的宿舍。饶是她三个月的暑假都坚持打篮球,几十斤的行李提到没有电梯的7楼,也是一件令人崩溃的事。

她拼死累活地到了716,一把推开门,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当面迎来一个硬生生的闭门羹。幸好阿汀反应快,迅速后退了一步,才不至于碰平了鼻子。

“谁把男生放进来了!我还在换衣服呢!”小小的愠怒带着低音的娇羞,听得阿汀一脸愧疚。

阿汀小心翼翼地又推开了门,探进去个脑袋,“那啥…我性别女,爱好男…能进吗?”

睡在阿汀上铺的是那个温柔得声音都能掐出水的姑娘,皮肤白得几乎透明,身体也纤细,就像那个号称能在掌上跳舞的赵飞燕,举止投足轻盈得悄无声息。赵飞燕,哦不,颂雅姑娘在听到这样的评价以后,总是眨着占了半张脸的大眼睛,抛个媚眼,顺势倒在阿汀怀里。用诱惑得君王从此不早朝,芙蓉帐暖度春宵的声音说:陛下,我们今天概率论课又点名了。您又去打篮球了呢。

若不是怀里有个颂妲己,昏君阿汀就从床上一跃而起,控诉概率论商纣王残暴肆虐了。

在阿汀无声地慷慨激昂垂首顿足过后,颂妲己体贴地说,“陛下,莫慌,臣妾已替您签到了。”

阿汀顿时转忧为安,一脸笑意,“哟,爱妃真知寡人心呐,赏~”

不用说,晚饭阿汀就会带颂雅去吃好吃的。其他人只能望背兴叹,“祸国殃民呐,民不聊生呐,路有冻死骨呐,朱门那个酒肉臭……”

大一下学期,颂雅的体育课被踢到了篮球上,一下课她就泪光闪闪地坐在阿汀的床上,扯着被子撕来撕去。

“他凭什么说我三步上篮像跳舞啊,他凭什么啊……”


亲眼目睹了颂雅迈着优雅的步子,把三步上篮硬生生拆成三步慢动作然后原地跳跃投篮的阿汀硬生生没敢开口,默默揽下了私人教练的工作。

白天围观颂雅的人太多了,只能在晚上去。阿汀会先和一群男生痛痛快快地打上几个回合,然后再走到坐在看台上的颂雅面前,拉她起来练定点投篮。撒娇,耍赖,无理取闹,一哭二闹在阿汀面前都没用,那段时间,练篮球的颂雅几乎没给阿汀半点好脸色,连阿汀给她买的夜宵也不肯吃了。

好容易颂雅才踩着线过了考试,还是体育老师看在阿汀的面子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水。这段一厢情愿的深仇大恨才被颂雅单方面地宣布偃旗息鼓,她一边吃着阿汀带回来的蛋糕,一边用纤纤玉指指点着,“我还没原谅你,别想有下回!”阿汀忍受着完全不平等的条约,半点都没有丧权辱国的羞耻感,沉浸在“她开始吃我买的东西了,她终于原谅我了,结束冰河时期了”的兴奋中。

其他人:陛下,烽火戏诸侯,只为佳人笑是要亡国滴!

阿汀喜滋滋:准奏!

其他人:陛下,你这个昏君!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着,从不睡懒觉的阿汀经常逃课去操场上打篮球,去外面疯玩,每次都晒得一脸麦色,配上一米七五的身高,更是分辨不出男女。即将到大四毕业季,室友们有的考研,有的找实习。即将步入社会的压力暗沉沉地压在好多人身上,可阿汀依旧是最潇洒的一个。好像什么都难不住她,只要痛快淋漓地打一场篮球,或者在深夜里风驰电掣地飙一场车,回来又是短发遮不住灿烂笑容的阳光少年。

毕业了,颂雅没有考研,顶着辅导员恨铁不成钢的压力,进入一家外企。阿汀则继续着她不羁的人生,从来都找不到人。颂雅已经不记得多久没见过阿汀了,她连毕业典礼都没参加。整整一个半年,她都在外面,上山,下海,周游全国,仿佛已经忘了联系所有的人。她只在六月底的时候,匆匆回来答辩了论文,一个小时以后又马不停蹄地离开。等颂雅出了答辩室,手机上却是阿汀已经坐上高铁的信息。颂雅在那个昏黄到悠远无穷的夏日黄昏里,将修长的影子站成了永恒。

阿汀的毕业证是让人寄回家的,颂雅想要赌气再也不联系她,看着几个月不曾睡过人的床,却忍不住打通了阿汀的电话。

阿汀似乎在哪个不知名的深山老林,忙碌地支着帐篷。她手上没停,用耳朵和肩膀夹着手机,“哦,被褥啊,爱妃帮我扔了吧。”

轻飘飘的,浑不在意,甚是潇洒。

颂雅甚至还来不及问上一句,你是否安好,信号就仿佛被吹得无影无踪,电话再打过去也就成了忙音。颂雅没让任何人帮忙,纤细的身影拖着所有的东西,一趟趟下了七楼。等到阿汀的床上都空了时,已经是深夜,舍友们于昨天都已经离校,各奔前程,各自寻找安好。阿汀和颂雅是最后离开的。哦,不是,颂雅是最后一个离开的,阿汀,她其实半年前就已经离开了。

颂雅留在了那个城市,拒绝着诸多的好意和殷勤,也拒绝着家人的帮忙,她慢慢地学着独立,坚强和成长。

阿汀没有联系过她,更没有联系过任何人。微信里,阿汀的主页一片空白,只有背景图上苍茫的白色雪山,那是世界最高的山峰。颂雅不知道阿汀有没有登上去,或许成功了,也或许没有。

毕业三年,班长举行了一次聚会,来了三分之二的人,难得毕了业大家还能克服种种困难团聚在一起。那天,颂雅破天荒地喝了一口酒,还没放下酒杯,坐在她对面的一个男生举着杯子站起来了。

他一开口,就满是醉意。“颂雅,听说你还是单身啊!我大学那会儿就特别喜欢你,但是那时候大家都传你跟阿汀是同性恋。为这,她还打过我一回。今个儿,你当着大伙儿的面,给我个交代!”

桌上一片安静,好些个目光悄悄地转向了面无表情的颂雅,也有人见状赶紧把湫扬拉着坐下。

“你算什么人,我凭什么给你交代。”话出口,颂雅站了起来,一抬手,顺势把剩下的大半杯酒泼在了湫扬脸上。一双眼睛带着狠意,看得湫扬似曾相识。让他想起,四年前的操场上,那个雌雄难辨的人狠狠的一张脸,下手时毫不留情。

班长见湫扬语出不逊被泼了酒以后才出来维持秩序,拉着湫扬不让他继续发酒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班长暗地里还使劲儿踩了湫扬的脚,饶是喝了麻沸散,湫扬也疼得龇牙咧嘴,却偏偏反应不过来。


毕业第五年,颂雅嫁人了。新郎是同一个公司的,ABC,充满了对中国文化的向往。见到颂雅的那一瞬间,用他的话来说,倾国倾城。颂雅笑了,坐在对面的人,挽到手肘处的衬衫袖子,精瘦有力的胳膊,还有阳光般灿烂的笑容。颂雅恍惚了,她以为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结婚那天,颂雅请了许多大学同学。阿汀没有来,她从遥远的佛罗伦萨寄来了明信片。背面写着,恭喜爱妃,觅得如意郎君。ABC用不甚娴熟的中文问到,什么是爱妃?Princess吗?明信片上是古老的桥,那是周杰伦去过的地方,颂雅说过,希望有朝一日她也能在那座桥上拍婚纱照。可当ABC问她想去哪里拍照时,她下意识地说了母校的名字。

“不是Princess,是Queen……”ABC笑着摇摇头,表示不理解女生之间的昵称。


生容与的那天,颂雅已经疼了十几个小时,令人歇斯底里的疼痛持续了一天,她觉得自己可能撑不下去了。那一刻,颂雅突然格外冷静,她看着紧紧握住她的手一脸心疼的ABC,无力地开口道,“把我的手机拿来。”

手机拿来了,颂雅的手还在发抖,指纹锁解了半天都没能打开,直到出现输入密码的页面。她输了几次才输对密码,080906。

她拨通了电话,却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重重地摔回了产床上。

许久,许久,终于通了。

“喂?”

颂雅泪流满面,气息急促且粗重,透过听筒传递给电话另一端的人。

“喂……”电话时颂雅打过去的,可她从头到尾也只发出了这一个字。她只有流泪的力气。

“颂雅?颂雅?颂雅是你吗?!”

颂雅没有说话,她已经虚弱地不想开口,甚至连眼皮都没有力气抬起。

“颂雅!?我知道是你,颂雅你怎么了?”还在另一个半球的人终于感觉到了距离的可怕和无奈。她用几乎哀求的声音喊着颂雅的名字,“颂雅,我离你太远了,你快点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医生出了手术室,灯熄灭。“对不起,羊水栓塞,我们尽力了……”

五天后,ABC终于见到了阿汀,一个几年里他不经意间听说过无数次的却一直不曾谋面的人。他感到莫大的熟悉感迎面扑来,细碎的短发,瘦却不弱的身材,晒成麦色的皮肤,以及一张雌雄难辨的脸。ABC觉得自己和对面那个叫阿汀的人有着说不清楚的相似之处。


颂雅的电话在她突然开始颤抖并呕吐时蓦地摔在了地上,所有的人都忙着开始抢救她,没有人顾得上地上那支手机。刚开始阿汀还在拼命地喊着颂雅的名字,后来她听到了喧杂的声音,有人在重复着心跳,血压的字眼。再后来,归于忙音……

几分钟后,阿汀的心脏开始狠狠地抽痛,她趴在方向盘上抬不起头。澳洲地广人稀的土地上,没有人停下车子问问她是否安好。她突然加速离开,一路狂奔,脸色苍白,冷汗津津。车子丢在机场,她只带了护照,买了最近一个航班,BEIJING,CHINA。


颂雅走了,留下了容与。ABC说,怀孕时,颂雅嫌他的姓氏太复杂,要给孩子起个中国名字。姓容名与,可颂雅并不姓容。

手机响了,是快递。阿汀蓦地站起身来,跟ABC致歉,出去接了快递。

快递里只有一张纸和一把钥匙。按照纸条上的地址,阿汀找到了一间老式公寓,就在大学附近。她打开了尘封已久的门,打开灯,站在屋子中间,被雷击中一样,一动未动,像一具僵掉的尸体。

颂雅把大学宿舍搬到了这里。

蓝色的上下铺,上铺是颂雅的,下铺是阿汀的。颂雅的床上一年四季挂着白色的蚊帐,阿汀笑她像是生活在仙境里的小仙女,不食人间烟火。下铺是阿汀的,毕业那年她让颂雅丢掉的被褥一样不落地铺在下床上,一样的床单被罩,连枕头的角度都未变,甚至墙上还贴着她曾经喜欢的篮球运动员的照片。

阿汀不敢想象,颂雅是怎么一点一点把她们一起生活了三年多的宿舍还原到这里的,维持了整整六年不曾改变。她似乎可以看到,下班回家的颂雅先是在阿汀的床上坐一会儿,倚着她的枕头,翻几页书。累了就闭上眼睛休息一下,和上学时一模一样,非得阿汀哄半天才肯回到自己的床上去。阿汀提过几次要跟她换床,省得颂雅爬上爬下的,万一摔着。颂雅不同意,还耍脾气说再也不坐了。还是阿汀又哄了半天,才让颂雅勉为其难地继续霸占阿汀的床。一到周末,颂雅就会把两张床上的床单被罩枕巾丢到洗衣机里,然后再在阳光下曝晒,满怀都是阳光的清新味道。

不一样的是,颂雅再也没有回到自己的床上去睡。没有人阻挡的日子里,她睡在阿汀的床上,盖着阿汀曾经盖过的被子,枕着阿汀曾经枕过的枕头,在长夜里慢慢深沉地睡去。

这样的日子,颂雅过了五年。直到她嫁给ABC,才搬进新的房子。

2018年9月6日,晴。初秋时节,太阳灼热,烧烤。阿汀蹲在炽热的阳光下,泪流满脸。她紧紧抓住手里的纸条,快递单上,收件人一栏,机打的“容汀”二字格外显眼。

080906,十年前的2008年9月6日。那是颂雅与阿汀这一生第一次见面的日期。

阿汀从来都不知道,牛仔裤白T恤,一头栗色短发的她,嘴里还叼着录取通知书,就是这样带着狼狈与汗气的她,却成了另一个姑娘青春里最美好的画面。为了那段回忆,那个姑娘宁愿活在尘封的世界里整整五年。她永远记得,隔着那扇被她带着恼怒而推上的宿舍门,她见到了她短暂的一辈子都不曾忘却的人。阿汀,你为什么要打湫扬?你为什么要离开?颂雅再也没有机会问阿汀问题了,可她带着阿汀的秘密永远地躲在了地下。

容汀,阿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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