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段时间北京大雨,除了吃饭买东西几乎不出门。待在书桌前或者床上,不断阅读。看《白鲸记》,重温波拉尼奥,折返于川端康成、芥川龙之介和三岛由纪夫之间,并妄图破解海子的语义密码。状似饥渴的兽。
有时候会处于疲于奔命式的阅读状态,同时读好几本书,抽出长段的时间读,看情节破碎的小说,含义不明,头脑浸没在语词的浪潮。
阅读是寂静的回响,文本构成非实体的墙,身体置于空旷封闭的空间,试图用沉默的对白叩响边界。
所以说是寂静的,或者说孤独的,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表面上无人的大楼”,波拉尼奥说,“即使听觉和视觉告诉你无人,你知道也并非如此。“并非如此,我们并不孤单,就是我们独处的时候,也并不孤单,或者说在人群中,也不是。
经常做梦,梦到世界末日,气势汹汹的大灾难,人们心不在焉的逃亡。有火红的行星碎片,肮脏的白象似的海浪,或者悬停在云层下方的战斗机编队,但逃离是戏谑的,所有人恐惧得虚情假意,人群里弥散的绝望更像是随手画成的面具,是机械式输入、等待被执行的情感条令。我惊恐慌乱,但是明白自己内心深处毫无畏惧——因为我知道自己会被拯救,或者和所有人一同死去。
但是醒来后我明白,那分明是声势浩大的毁灭,彻底的毁灭。头顶上空悬起巨大的黑洞,人们一无所知地(或者其实是假装一无所知地)举行盛大的晚宴,举起酒杯,装扮成五彩缤纷的人偶,练习跳舞,参加比赛。
但事实是没有黑洞,或者说离黑洞吞没一切的时刻非常遥远,没有什么毁灭,所有人都活下来了,就是说,我,我们,实际上并不会被拯救。
不,孤独并非在人群里,更不在独自一人的时候,事实上,是死亡。那是悬浮在人群之上的孤独,城市唯一的孤独,以及黑夜,就是死亡。
肉体做出告别的姿态,但实际上并没有人等着和他告别,即使有,也是那些即将沉入黑夜中,语调欢快,不断跳跃,但其实内心里明白自己即将沉入黑夜的人们。
遇到一位作者,文风老练筋道,谈起文学梦的破灭,语调平静又悲伤。早上逛公园,打我前面走过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穿短的黑色百褶裙,白T恤过长,显得下身短了一截,但身形纤瘦,脊背挺拔,发型普通而整齐,是那种朴素的精致,步速适中,裙子的下摆跳动得富含韵律。因为要过七夕,快递员们在路口排队面对面站,穿黄色的制服,戴黄色的兔子耳朵,低头听领导讲话,小动作不断。
一般情况下夜晚显得寂静,作为白昼的黑白照,过滤掉一切可能的色彩渣滓,给人的感觉是单纯。当然了,是表面的单纯,实际上,藏污纳垢,也不对,应该说是给所有人藏身之所。藏起来,声音湮灭,大海枯竭了,人们倒伏在风里,以别扭的姿态安睡,我也看不见他们,而来自世外的孤岛得以浮起。
黑夜是此时唯一纯净的时刻,是表面无人的大楼,你看到它寂静、空旷,但是你知道实际上,有人,一群人,潜身在你视觉、听觉和嗅觉触碰不到的地方,你觉得你孤身一人,但事实上你并不孤单。并且,你和他们一样,梦到末日,梦到心不在焉的逃亡,梦到毁灭,然后醒来且知道自己不会死去,也不会被拯救。在独处时,在人群中。
唯有死亡,离去的姿态,唯有放弃告别如海兽般沉入黑夜的姿态,才是悬浮在头顶的唯一的孤独,那将是所有的阅读都无法叩响的巢穴,是坍塌的大楼,是真实的灾难,没有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