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好久不见,你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
这一晚上,文如不知道说了多少次这同一句话,却句句不是敷衍,是真正发自内心的感叹。
原单位同事的儿子结婚,已经分别多年的老同事重新聚在一起,每个人都是发自内心的欢喜。在文如看来,他们每个人都还是原来的样子,虽然大多已经退休,虽然大多已经七八年没见,岁月却没有在他们脸上留下多少痕迹。
文如一直认为,同事之间因为利益相关,很难有真正的友谊。可是今天晚上,大家坐在一起,说不完的话题,道不尽的情谊。
“我去老年大学学二胡了”,“哎呀,我在学画画呢”,“那我们又是同学了”
……
好久不见的中间,隔着岁月的沉淀。岁月会带走那些小小的嫌隙和不满,只留下真诚的情感。
二
文如笑着看他们聊得热火朝天,想到自己年龄不小,退休还早,不由在羡慕中有一份怅然。
“嗨,好久不见!”文如刚刚怅然了一会,忽然有人在背后拍她的肩膀。
文如回过头,看到一张陌生又似曾相识的脸。这是谁?利落的短发,得体的暗花旗袍裙,因为有点春寒,肩上罩了件基本跟旗袍同色的流苏披肩,薄施脂粉的脸上容光焕发。
文如的错愕似乎取悦了她,她又拍了一下文如的肩膀,说:“怎么?真不认识了?”又抬头看向众人,笑着问:“不会都不认识了吧?我人缘这么差?我是张琴啊!”
“张琴?哪个张琴?”
“我们公司还有几个张琴,只是,她是张琴?”
……
张琴?她是张琴?那个每天愁眉苦脸见人就诉苦的张琴?
文如首先回过神来,回身抱住张琴:“哎吆,张琴,你是张琴!人家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就是把眼刮肿了也认不出你来了,你直接从林妹妹变成王熙凤了谁还认得出来啊!”
张琴回抱住文如,笑着打趣:“亏你那时候还跟我是好朋友,这么久没见,你不联系我也就罢了,见了还不认识我了,你可过分了啊。等会散了宴席,你要请我去喝茶,要不我可跟你没完。”
文如嘴里应着好,心里却有点愧疚。自从张琴离职,文如开始还打个电话,但是每次张琴都会诉苦。慢慢地文如也倦了,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两个人的联系就慢慢断了。今天张琴这么一说,文如才发现两个人倒有七八年没有联系了。
文如又一次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冷情的人。
三
张琴长得很漂亮,年轻时是公司的一枝花。当年她跟文如一批进入公司,因为年龄相近,两个人很快就熟悉起来。
张琴虽然生在农村,但是上面有两个哥哥。她是幺儿,又是家中唯一的女儿,所以很是得父母的宠爱。
在宠爱中无忧无虑长大的张琴虽然性子有点娇气,却很喜欢笑,从不跟人斤斤计较也不会背后搬弄口舌。而文如是个怕麻烦的人,她喜欢跟人简单地相处,听人家说起单位中的勾心斗角她都觉得累。所以这样单纯的张琴很合她的眼缘,两个人于是顺理成章地成为好朋友。
那时候公司是给单身职工分配宿舍的,张琴家在农村,自然要住宿舍。因为两个人要好,家在县城的文如后来也搬进了张琴的宿舍。那时候两个人朝夕相处,形影不离,感情也越来越好。
常有人说,爱笑的女孩运气都不会太差。文如后来在听着张琴诉苦时经常会想起这句话,那时候她会想,如果张琴没有遇到那个男人,她会不会一直保持她单纯的笑脸?她不明白,爱笑的张琴为什么会有那样差的运气?
那个毁掉张琴的笑,把张琴变成怨妇的男人叫庄斌。
张琴是在一次同学聚会上认识庄斌的,那一次是张琴的高中同学聚会。庄斌跟他们不是同学,那天闲着没事,就跟哥们一起参加了哥们的同学聚会。在那次聚会上,他一眼就看中了张琴,张琴的单纯可爱让他坚定了追她的决心。
每一段缘分的初始都是美好的,只是有很多缘分,都是到后来失了初见的初衷而变得面目全非。
庄斌家境殷实,父亲开一个小小的木材公司,他是家中的独子。
大多数女孩子喜欢浪漫,大多数女孩子内心深处都有点虚荣,张琴自然也不例外。庄斌的鲜花温柔攻势很快就掳获了少女的芳心,张琴跟庄斌正式交往了。
文如并不质疑庄斌当初的真心,他是真的喜欢张琴,可是他没有征求他妈妈的意见,他的妈妈不喜欢。
在庄斌妈妈的心里,庄斌是天下最好的孩子,那是绝对的人中之龙。她对自己的家境也有一种迷之自信,她认为她们家的富贵是会一代一代永远传承下去的,尽管她家实在也谈不上富贵。不过是在那个年代,比别人家早富了一点而已。
她不喜欢张琴,主要的原因是张琴家是农村的,尽管那时候她家也不过刚从农村出来几年。当然她找出来很多反对的理由,比如张琴身高不到一米六五,比如张琴太娇气不会做饭,比如张琴父母没有养老保障,总之一句话,就是张琴配不上她儿子。
文如劝过张琴,跟她说不受婆婆认可的婚姻会有很多后续问题。但是庄斌不退却,张琴舍不得庄斌。妈妈最终没有拗过儿子,张琴跟庄斌结婚了。
四
新婚的日子也算得上幸福,庄斌对张琴很好。因为不在一起住,张琴又很快就怀孕了,婆婆看在孩子的份上,对张琴倒也说得过去。
文如以为,等张琴生了孩子,婆婆就会慢慢接受她,她由衷地希望张琴可以永远这么幸福下去。
但是张琴生了个女孩。
婆婆很明显地表现了自己的不满,生产的第二天就跟张琴商量把孩子送回老家,让亲戚帮忙抚养,把户口落到没有孩子的亲戚名下,然后他们俩再生一个男孩。
张琴自然不肯,也因此对婆婆有了意见。婆婆看张琴不肯,心中积攒的不满也终于爆发,她甩手回了家,不肯照顾张琴的月子。
张琴出院后回了娘家坐月子,庄斌两头劝,两个女人都不听劝,于是他选择了逃避,他一个人住在自己家,希望两个女人随时间流逝可以自然和好。
婆媳关系是一个无解的难题,最趋向正确的解法,或者是婆媳两个人的互相理解互相体谅,或者是处于两个女人之间的那个男人的调和。这是一门课程,是作为儿子作为丈夫的男人必修的课程。
很显然,庄斌的这门课程并不及格。
张琴住在娘家,对婆家的怨气越来越大。庄斌有时候去看女儿,张琴总是全程指责他的妈妈。张琴的父母对女儿从小娇宠,因为女儿受了委屈,对庄斌也就没有好脸色。张琴就这样把庄斌越推越远。
文如曾经不止一次地劝过她,劝她笼住庄斌的心,让他去调和她跟婆婆的关系。只要庄斌站在她这边,对不太讲理婆婆敬而远之就是了。
但是张琴听不进去,她觉得她受了天大的委屈,这委屈就该庄斌买单才对。
后来张琴休完产假上班,虽然最终还是搬回了自己家住,与婆家的关系却并没有多少缓和。于是她见人就诉苦,见人就控诉婆婆的不是。
她终于从一个爱笑的女孩,变成了爱唠叨的祥林嫂,变成了一个满面愁苦的怨妇。
再后来,公司效益不好,员工纷纷离职,文如和张琴也先后离开了公司。
再然后就是文如跟她各奔东西,好久不见。
五
喜宴结束后,文如带张琴去了朋友的工作室。朋友在她们小区的沿街房买了一间小房子,供自己闲暇时写写画画,跟朋友喝茶聊天所用。文如她们几个相熟的人手一把钥匙,作为放松自己的休憩地。
水烧开了,茶泡好了,文如给张琴倒一杯茶,说:“说说吧,最近是个啥情况,看你容光焕发的,日子一定过得不错吧。”
张琴两手捧着茶杯,叹一口气,又笑着摇了摇头。
“我说过以后不再叹气的,在你面前还是没有忍住。”她喝一口茶,继续说:
“我离婚了,现在一个人带着孩子,平时做点蛋糕甜点在微信卖。现在有很多固定的客户,收入养活我们娘俩没有问题。”张琴笑了一下,抬头对文如说:“我的手艺不错的,改天给你做点尝尝。”
文如笑了笑,没有答话。张琴继续说:
“我当初就像迷了心窍,总不甘心离开那个家。我嘴上说着是为了孩子,其实是心里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就这么逃走承认失败,不甘心自己走了遂了他们的心意,我以为拖着他们我就赢了,其实是两败俱伤。”
“后来是怎么想通的?”文如给张琴续上茶水。
“我表姐有位朋友,是开瑜伽馆的,她还跟一帮喜欢心理学的朋友办了一个心理沙龙。她们每月聚会两次,不是讲课,就是朋友们互相吐吐苦水,把情绪疏解一下,同时也互相分享一下快乐。表姐看我每天活得很痛苦,就硬拖我去参加了几次活动。”
张琴抬起头,看着文如,很郑重地说:“她们改变了我,真的,我这一辈子都感激她们。她们教会我找回自己,她们让我知道,我也可以很棒,我不需要依赖任何人。”
张琴低下头,又啜一口茶,继续说:“后来庄斌出轨了,我知道后没有闹也没有怨。那么多年,多深的感情也磨没了。我很冷静地跟他离了婚,放过了他也放过了我自己。离婚后,李姐,哦,李姐就是我表姐的那个朋友。李姐让我跟她去练了一段时间瑜珈,看到我平时很喜欢烘培,就鼓励我在家做蛋糕啥的在微信卖,她帮我在她的朋友圈内宣传。她的朋友很多,所以我的生意从一开始就很好。真的,她是我生命中的贵人,表姐也是,其实我的命一点都不苦,有这么多人帮我。”
听着张琴这些话,文如觉得有点羞愧。曾经是那样好的朋友,却在朋友需要帮助时选择了沉默。
“一直没有联系你,你怨过我吗?”文如终于轻轻问出这句话,然后没有等到张琴的回答,借着喝茶的动作,自己又说了一句:“是该怨的,我这样冷情的人。”
张琴忽然“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嗔怪地说:“想啥呢你,我怎么会怨你呢,我那时恨不得离我们同事都远一点呢,毕竟你们知道我所有不堪的过往。”
她顿了一顿,又说:“你看,现在我走出来了,新生了,不是就去参加婚宴了嘛。真正说起来,我该谢谢你的不打扰的。”
文如看着张琴,似乎是在探究她的话是真心还是敷衍。张琴笑着回望她,眼里是坦然的真诚。
两个人同时笑起来,握住了彼此的手。这一刻,时光回到从前,她们还是同居一室的好友。
好久不见的中间,隔着岁月的沉淀。岁月会带走苦难,只要你愿意,岁月也会让你在苦难中涅槃。
六
跟张琴分手后,文如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已经快要十点了,路上行人稀少,空气中飘来梧桐花的香甜。夜色中,文如看不到梧桐树。她想象,路边农家小院中的梧桐树探出了矮矮的院墙,夹杂在丛丛的绿树中间,那一树粉白,花灿烂,笑嫣然。
文如深吸一口气,把梧桐花的香甜深深地吸入胸腔中,又缓缓地吐出。似乎吐出了郁结在心中的愧疚,她的脚步忽然轻松起来。
是的,还有那么多朋友好久不见,回去联系一下吧。也许有人正需要朋友的问候,哪怕只是一句:“好久不见,最近好吗?”
好久不见,我们抽空见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