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了,终于有机会开始读《雅德根》。
苏如勤,这位达斡尔族的传奇先辈,出场的时候还是个小伙子,第一次参加每年八月十五的甘珠尔庙集市。从达斡尔人世居的东北山林去到这个集市,是需要提前在春天来准备的。带着干粮,和七八个人组成的阿纳格(小队)进山,开始选材伐木制作大轱辘车轮。“提斧出家门,进山去伐木,山高陡而峭,攀登慎举足……张伞形黑桦,木质坚又足,选那粗实的,可做车轱辘,……” 车轮是大轱辘车上技术含量最高的部件,准备好了车轮的材料,顺便也就备好了其他部件的料。再花一段时间做好上十辆车就可以出发去庙会了。大轱辘车不但载着交易的货物,一路的装备和粮食,本身也是商品,好的时候一辆车可以换一匹健马。所以,每年去庙会都要做许多新车,车做的好不好直接决定了是否能支持一路上的艰险和交易的收获。东北和草原的部族都非常依赖大轱辘车带着他们的家什四处迁徙,但草原是不产高大木材的,这正好是居住在黑山密林里的达斡尔族的特产。
整个部族的男人,包括苏如勤,于是上路前往甘珠儿庙集市。一路上需经过密林、河流、沼泽、荒原,到了草原的边缘,苏如勤终于吃上了当地的手把羊肉,一群男人从傍晚一直吃到深夜,这成了他之后回家反复回味和炫耀的美馐,想必也是驱使他每年再次踏上艰苦的伐木和赶庙会的旅程的主要动力。也许那羊肉真如天上的美味吧,但如果不经历之前的艰辛和饥渴,能有这样的刻骨铭心么?终于,一天不差地在八月十四赶到了甘珠儿庙会,四面八方的牧民、山民和商人,甚至日本人和俄国人,也都各自聚齐。集市上最壮观的要数大轱辘车阵,都是从各地来的商队带来的,排列在路两边,几里路下去,看不到头。虽然竞争对手多,但也说明受欢迎。苏如勤第一次自己谈成了一笔交易,两辆大轱辘车换一匹红马。这匹马回家后就可以归他骑了。
那次庙会上最让他赞叹的,是庄严辉煌的庙宇,一身大红的诵经的喇嘛们,悦耳的诵经和铃鼓声,还有上香和长拜的人群。在人群里,他遇到了他一生的知己,鄂伦春人赫伊尔。他们很默契地对上了眼神。于是,一起拜佛,还一起认识了一位小喇嘛,后来成了他们一生的善知识。 之后,他们每年庙会都会再见,甚至赫伊尔娶了苏如勤介绍的一位达斡尔姑娘,这便留下了故事向后代延续的线索。赫伊尔后来告诉苏如勤,他第一次见到他时,看到他周围那么多人,很可怜。苏如勤当时并没听懂他的话,直到许多年以后。
不知不觉,把书的序章缩写了一遍。自己想想,原因之一,是因为序章写得太美,我忍不住把阅读的速度一慢再慢,直到出声地读出来,才感觉速度正好。我想说不定作者就是唱着写下的这一章吧。作者本人就是达斡尔族,以散文出名,曾写下小说《霍日里山啊霍日里河》,听这书名,能写下这样的有声画卷般的美妙序章也就不出奇了。原因之二,这篇序章其实也是对苏如勤一生的隐喻,也是对他家族的后人以及整个部族命运的寓言。在不透露故事情节的前提下,我也就被逼着绕着这个故事在外围遛了这么一圈,冒充了一回作者。挺有意思的。博尔霍斯有一篇非常出名的短篇小说,说的是有位作家皮埃尔.梅纳尔,发愿要逐字逐句地重写塞万提斯的不朽名著《唐吉坷德》,但既不是再创造又不是抄袭。一直不理解这是怎么回事儿,今天有一点点明白了。
《雅德根》里有很多人物,很多不同的雅德根或通灵人出现。故事的主线,是他的孙辈衮仑和漠能(赫伊尔的后人)。她们各自都承袭了先辈的个人特点,漠能能通灵,看见“东西”;衮仑就悲惨些,需要对抗“祖传的”灵体们强迫她成为雅德根而施加的各种磨难。成为雅德根多半不是自愿,而是实在不堪折磨甚至死的威胁才顺从的。这一点上,苏如勤的遭遇也是一样的。从一个小康之家里勤劳善良的男主人,突然间变成了酒鬼,贩酒也嗜酒;而且,卖的越来越少,喝的越来越多。许多候选雅德根接下来要么就是顺从了这个家族使命,要么就是横死。这被叫做“雅德根病“,近乎绝症。苏如勤的情形又是怎样的,不能多说了。不过,与此无关的是,他一狠心就坚决地戒了酒,用一把匕首顶在自己的心上。他果真后来没破戒。连贩酒路上坐在酒坛中间都没打动他。苏如勤的家族继续起起落落,同辈和后辈中命运多不顺意,几乎没有善终者;或是因为伤天了,或是害人了,也有得“雅德根病”的。而苏如勤就像一棵激流中的树,坚强、宽厚、温暖,在后辈的记忆中,他是最男人的男人,不但坚决地戒了酒,还用自己的勤劳把家道推向了富足,为人排忧解难时从不收回报,遭遇无中生有的加害失去了最亲密的猎鹰朋友后也没有寻求报复。苏如勤从少年时年复一年伐木、制车、庙会的轮回中走出来了。少年时结识的小喇嘛成了一位智者,智达喇嘛。他和赫伊尔就像两条源流不同的河流汇聚在苏如勤的命运之河中,如长江和汉水在汉口的交汇,一清一浊。苏如勤一会儿游在清流中,一会儿漂在浊水里。都是这一生的至交,水清非善,水浊非恶。渐渐的,水乳交融,归于一味。在最后的日子里,智达喇嘛对他说:“一切都是假名,你全要放下,连你的心,心都不见了时,你才能得到大自在!”
在这样的开示下,开始反观生命的本源,不久他慢慢进入了死亡。在他自己的安排下,他与死亡如期而遇:“当他仿佛从水面中苏醒过来的时候,他认识到死光明来了。那正是他曾经体验过的,仿佛秋天黎明前的虚空本来的颜色,及其清净,没有月光,没有日光,也没有黑暗,一片纯空什么也没有,他的内心也十分清静安然。在那种境界中,他持续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这是‘中篇’的结尾,苏如勤就这样从故事中走了。一个人的死可以是绝对的终结,但其实什么也终结不了,反而是一个开始。那许多在这个世界以及其他维度的生命还在兢兢业业地在共同的舞台上忙着,他们上演的剧情或多或少地因为曾经出现并离去的苏如勤而有所变化。但怎样才算是变化呢?其实不存在一个从没有过苏如勤的世界可供参考。就像,当你从书中认识他以后,或多或少也会有些改变。
让我带着些许期待,去看看‘下篇’中的那个世界是如何被改变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