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六年重出江湖，王菲的演唱会一如既往。

一如既往的难进入状态，一言不发，也一如既往现场表现不佳。传媒纷纷斥责：凭什么你走音抖音还敢卖贵价票？似乎她人到中年，有望变成LIVE型歌手。

想什么呢？即使在全盛期，她的现场表现也乏善可陈。王菲之所以为王菲，一方面源于她在录音室和CD时代的卓越表现，更进一步则是近十年来她在大众传媒中的终极形象，她以肉身献祭，挣扎于去魅和返魅之间，帮助内地中青年女性在寻找自我，唤醒内心时，找到了最佳的可代入形象。

这大概才是贵价票的真谛。她的粉丝不需要听到完美歌喉，同期在香港连续开场27场的张学友，状态大勇，多位明星捧场，但你在传媒上看到他了吗？强调她声音不好就不该开演唱会的评论人可以休矣。粉丝花上万票价，看的是情怀。

这种情怀，是青春期的共渡，是唱出心中所想的代言，也是对她曾有的独立自我音乐人格的赞赏。但这么说也不对。能唤醒情怀的明星有太多，但能够坚持到现在还让粉丝觉得有代入感的明星则少之又少。

这种代入感，可以更精确地描述为“我梦想成为她那样的自己”。

这种梦想式代入由来有自。她在25岁就可以轻俏地说：我现在最大的烦恼是我太红。你有没有也做过同样的公主梦？她就是那个梦的代言人。

在凭借《容易受伤的女人》走红后，她一路状态神勇。怎么唱都有人听，怎么做唱片都有人买。歌词中洋溢着对于女性意识的唤醒。这种唤醒可能并不那么直接，大多是林夕在创作巅峰期对于两性感情、都市生活、情欲和物欲、期待与守望、迷惘和感伤的陈述展示。这种展示在90年代的内地，应该相当“潮”，也相当契合这个时代。

毕竟更红的台式情歌里充斥着苦情和悲哀，爱慕与抛弃。这种女性就该被爱时心花怒放，没人爱时哀怨自怜的态度，代入起来品位全无。但王菲不同，她的歌里没有他人，只有自己。不管说自己是香奈儿，还是自己只爱陌生人。她经由极具纤细的声音表现力，把爱而不能得的自我省觉，不顾忌外在的爱恋与放弃展示得相当惊心动魄。第一代崛起的都市女白领，自此从亦舒小说里寻找到了歌曲代言人，纷纷追慕上了王菲。

如果再特立独行一点，当然可以更加爱慕关淑怡和港版林忆莲，但这种爱慕的共鸣圈子着实太小。王菲作为90年代女性共同的时尚ICON，最令人惊叹的一点，是她言行相当一致，但又时时刻刻满足听众需求。

她深爱，她分手，她迷惘，她看淡，她展示母爱，她从不放弃少女感。每一代粉丝都期待变成像她那样率性、随性的美丽高雅女子，只因看起来，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从不放弃自己。

她要“一种干净的相爱”，于是在事业巅峰期与收入远远不及自己的窦唯相恋结婚。媒体塑造出的她坚贞纯爱。她和窦唯离婚，始终一言不发，只会唱“不要迷信情变等於灯灭，爱恨无须壮烈”“就像蝴蝶飞不过沧海，没有谁忍心责怪”，媒体眼里她优雅有品。她爱上谢霆锋，卷入各种鲜肉级新闻，媒体只觉得她敢爱敢恨，她嫁给李亚鹏，媒体只觉得她现世安稳。如今她离婚后爱火重燃，媒体早已盲目，反正她是这个时代最后一位巨星，能和所有小鲜肉小鲜花抗衡的流量担当。

这种随心所欲的媒体形象实在太招人喜欢，这是最后的巨星时代，肉身限量供应，不接受消费，也不接受定价。去看她的演唱会难道是为了考核她的歌技，听听她是否会唱歌？当然不是。她曾是内地多少代女白领的人生ICON，指引她们前行，引导他们不屈服于世俗，以骄傲的小清新态度直面人生。

这种骄傲其实是一种“泛骄傲”，因为她的铁粉们，除了对于她人生态度的认同，也隐含着对她人生成就的钦慕。钦佩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天后，钦佩她想退就退想出就出，爱和放弃似乎总是那么轻而易举。甚至隐隐地，钦佩她即使走音抖音，也有几千万人同时追慕。

即使这种追慕在AR里过度清晰，每一个颤音都放大到纤毫毕现。然而这又是新一轮的特立独行，最起码，那几千几万名在现场的粉丝，是不太可能在优质音响效果中听出颤抖的，只能听出感动，听出那个曾经不屈服于世俗的骄傲自我，然后在自我感动中放声痛哭，觉得幸好有王菲，才没有辜负过自己的青春。

我猜王菲大概没有辜负过，粉丝们就未必了。

去除所有的粉饰和爱慕，王菲其实也是华人世界里最不具有优势的一类人群：中年失婚妇女。但华人世界最大的问题就是不仅追慕男权，而且崇拜成功。因此同样失婚，王菲努力展现出的不被男性权力裹挟的形象和成功女性的形象，让她脱离了基本的物议，在成功链的最上游站稳了脚跟。而当年曾经风姿焕发的张柏芝，则被命运纠缠，与王菲一体两面，成为华人世界里另外一类典型的女性。她在愈来愈失控的状况下，既无法展现控制自我人生的权力，又反复展现自己身为婚姻失败者的细节，还控制不住自己的倾诉欲。这大概也是另外一种代入逻辑，曾经付出而不得回报的人群，在屏幕上看到她的壮烈与伟大，不得不再一次热泪盈眶，认为自己选择了最为高贵最值得骄傲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