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离殇
落日余晖中的枕霞峰很美,那耀眼的金色光芒,甚至让人可以暂时抛开痛苦,皇甫长风抱着酒坛望了很久。
那红艳艳的每株山花背后都像隐着兰阙的笑。
被大将军与郡主捧在掌心里十五年,那样高傲清绝的一个妙人,怎么会在那个人间地狱里撑的下去......兰阙你一定要等我!
两年来,每每想起这些,皇甫长风心头便针扎一般疼痛。
他以酒浇愁,酒量大涨。
皇甫兴以为他会安生在这虫谷里潜心个十年,守住约定,从习徒升到白斩的入室弟子,成为血宗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不料他只安安生生待了两年便偷偷返回了京都。
他终是念念不忘。寻到兰阙,带她一起回来,两年来成了他心中最炽热的也是唯一的愿望。
皇甫长风只身一人,在傍晚城门关闭前入了内城。
他先去了皇甫旧宅,宅子早被罚没,两年来并无人入住,破败萧索。他本想偷偷进去看看,见四周有几个黑影晃动,他不敢多做停留,迅速离开了。
他在离成王府最近的客栈要了一间上房,换了一件锦绸衣衫,上面滚绣着恶俗的元宝图案,有着扎眼俗气的姜黄色,像是粗鄙的商人,和酒肆乐坊里那些买醉寻欢的市井欢客混在一处。
昔日的王府主人已成了九五至尊,王府空置多时。司马兰阙两年前在府中做了半年奴婢,成王如愿以偿登上了帝位后,他仍然没有杀她,只把还剩下半条命的她丢到了京都最大的官字号妓房芙蓉坊。
皇甫长风辗转打听到这一切,他站在酒肆二楼的包厢里,盯着对面坊里进进出出的每张面孔,此时的他迫不及待要见到她。
那些灯笼每一盏都是带血的刺刀,直扎进皇甫长风的心上。听得里面传出的阵阵丝竹裹杂着娼妓的笑声与一众欢客的喊叫声,他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两年了,她还活着么,还能看见她肆意欢愉的笑么?她如何在这肮脏之地活下来......”
他一遍遍反问一遍遍安慰,又一次次告诫自己要冷静,只要把她活着带出京都,只要把安然无恙带出京都。
她就那样花团锦簇地倚在二楼的梯口,皇甫长风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瘦了许多,也比最后一次见时要高出一头来。苍白无血色的脸,深陷的眼窝,让他心一阵阵紧缩。
司马兰阙呆立了片刻,她转过身去,本想躲避,听得皇甫长风在后面轻轻的唤:“兰儿。”她只得擦干净了眼泪,复转身,对着他刻意挤出了一丝娇媚的笑。
皇甫长风瞬间便红了眼,有层层雾气蒙了上去。
整整三日,两人没有踏出房门半步。这两年来的离别,怨念,委屈,相思,都剖了个一干二净。
他抚着她柔软的发,拥在怀里的再也不是梦,是活生生的人。“兰阙,我带你走,我们离开这里。从此我们天涯海角相依为命,除非死别我们不再生离。”
司马兰阙把头放在皇甫长风肩上,轻轻说道:“风哥,如今的兰阙已是这个世上最脏的人了,你还愿意要我么?”
皇甫长风的泪落在她的发上。
他闭着眼睛,慢慢道:“都过去了。当日是我的错,如果我能带着你一同离开,你便不会过得这么辛苦。你是我长风在这世上要用命守护的人!我们一同回南郡,我们拜堂成亲。我要告诉皇甫家的列祖列宗,你是我皇甫长风今生唯一的妻!”
司马兰阙掩面呜咽。
过了一会,她擦干净了眼泪,对着他凄然一笑。
“风哥,我听说父母的骸骨葬在南十里铺的白骨林中了。你去帮我备点香表纸钱,我想去祭奠下父母和兄长,我要告诉他们,我的风哥哥回来寻我了,兰阙已再无遗憾......”
“嗯,好!我会再去求他们一次,求他们把你放心交与我照顾。你等我。”
皇甫长风红着眼睛温和地笑,他把她的手放于自己掌中轻轻握了一握。
她冲着他的背影又叫了一声,“等等。”
见皇甫长风转过身,司马兰阙避开他的眼睛,摸着自己瘦削的脸颊说道:“风哥,你帮我去齐家铺里买一盒上好的胭脂,我要漂漂亮亮的走......”
皇甫长风点点头。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司马兰阙关上了房门,吩咐人备好沐浴之物。
她一寸一寸细细的洗干净了身子,头发。搓红了每一寸皮肤,想象着把这两年来的屈辱与肮脏都洗掉。然后换上了那件从未穿过的绛红衣衫。
坐在铜镜前,她颤抖着用手摸了摸脸。
两年来她第一次仔细的看着镜中的自己,那风哥喜欢的明媚动人模样早在两年前就死在那场大雪里了。
她开始恨自己,泪簌簌落下,脸开始扭曲,自己就是顶着这样一张鬼魅般的脸屈辱的活到了现在。
从掌上明珠锦绣风华钟鸣鼎食之家的司马大小姐到家破人亡满门冤魂沦为罪奴娼妓,也不过仅是一夕之间。
几次欲死在成王府的她,听说皇甫长风被人救出了法场,朝歌被带出了京都,她心中仅有的一点光便又亮了。
每次摸着被成王打到遍体鳞伤的身体,她都告诉自己:我要活着,风哥一定会来带自己走的,朝歌也一定在等着自己带她回家,她还那么小,那么娇弱。想起妹妹每次咯咯地笑,咬着指头,举着云梨酥奶声奶气地说,‘姐姐,给你吃’,她便多燃起一分生念。
朝歌,你要好好活下去,你要平平安安的长大......
司马兰阙被新帝像旧履一样扔进了这芙蓉坊。
有人不允许她轻易的死,而她心里也存有一口气,她也不想让自己就这样像一只蝼蚁一样的死掉。
她在等待。
就这样,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
她一边对着寻欢作乐一掷千金的恩客们娇媚的笑,一边咬碎了玉贝,努力苟活着。
风哥一定会来寻我的,朝歌也在等我。
两年了。
朝歌杳无音信,风哥翩然而至。
见他华茂如松依然美好而暖烈,她是欣慰的。而自己成了穷秋枯草,她内心又是万般悲凉。
司马兰阙认真的画了眉,擦了一层细粉,在已经瘦削凹陷的两颊细细涂了胭脂,又润红了唇。将头发柔柔挽起,想梳成成婚那日的样子,须臾,她又放开,披散了下来,找出红色的缎带松松挽了一个髻。
还少了点什么。对!那只白玉佩。
她在梳妆匣的最里面,在一众金珠玉贝,钗环珠翠中间找到了它。用力的在手中握了一握,放在唇上轻压了一下,将它放进在了左边袖里。
她在铜镜前对着自己的脸,用手轻轻摩挲了半刻,觉得再无半点泪滴落下,打开了箱笼最深处的匣子,那白瓷瓶里盛着的是她很久以前就备好的药。
“风哥,我能等到你来,兰阙此生无憾。只是我不能跟你一同离去,我已经不是那个冰清玉洁的司马家大小姐,我是肮脏卑贱的兰阙!我不配再与你为妻。请忘却我。死后请把我的尸身烧掉,把骨灰洒在江里,我愿随江水而流。如果可以,我们来世再早些相见。如果可以,请你帮我找到朝歌,护她平安长大,护她余生安稳。风哥,你多保重。兰阙手书。”
她飞快地书写,然后将信纸折好,压在了木梳下面。
她打开了瓷瓶,将整瓶药粉都倒入口中,那是鹤顶红。
皇甫长风忍不住内心喷薄而出的喜悦,两年来的朝思暮想终于成真,终于可以带走她了。从此便可以在南郡过上安稳的日子,我一定有办法让你忘掉这里的一切,一定会让你余生忘却这所有的痛苦烦忧。
他高兴到不由自主翘起了嘴角。
他抱着满满一大包所需之物,推门而入,却看到司马兰阙已瘫倒在地。
“玉佩,你收着......风哥,我好累......好累......自从知道你平安离开了京都,两年来我每时每刻都在等你,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我还能再见你,我欢喜,满心的欢喜……可是,可是我不能做你的妻了,我已经不是你从前的兰阙......我不能跟你走......我想爹娘,我想哥哥,想朝歌......”
皇甫长风手忙脚乱地翻找起药瓶,“兰儿,你不要说话,你等我......”
司马兰阙虚弱地摇摇头,“来不及了......你不要难过,这是我选择的路。我从不后悔七岁那年见你......”
“如果可以,帮我找到朝歌......帮我照顾好她……护她平安长大......她右臂上的胎记你记得的......很漂亮,是海棠花,是不是?”
她开始大口喘息,闭起了眼睛,“她脑后的十字疤......你会找到她的,对不对......她应该长高了,风哥,她的眼睛很像母亲,你会认得的,她的玉凤......”
她开始大口吐着,血顺着嘴角一直落到皇甫长风的手中,漓漓不断滴落到绛红的衣衫上。
皇甫长风紧紧箍着她,仿佛抱着一片云,或是一片羽毛,稍一松手,她就会飘走。
他用下巴抵着她的头,紧紧的。泪一滴一滴到落到她的发上。她吐出来的乌黑的血块,把那只带着她体温的白玉凤包裹成深红色。
她柔软的身子绵绵滑下,闭了眼。
当带着最后的温热的一颗泪从她眼角渗出,皇甫长风再次被击中,天崩地裂,体无完肤。
等了两年,最终还是彻底失去了。
他仰天悲鸣,为什么?上苍你为什么一定要赶尽杀绝?把自己仅存于人世的最后的这一点光亮也要带走。
如两年前一样,像被人突然掐住了脖颈,一直到嗓子有咸咸的血腥渗出,他也没发出任何声音来。
胸腔内那无数虫蚁撕咬啃嗜起来,万箭穿心而过,锥心刺骨的冰冷从脚底直升上来,全身的血又一次凝固了。
他的抑制不住的浑身从骨头缝里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颤抖个不住的已不能平衡的身体,他只得死死咬住嘴唇,任它渗出丝丝血迹。
司马兰阙的身子在他怀里慢慢由柔软到僵硬。
他闭着眼,颤抖着唇吻上了那如乌云墨瀑的发。
他想再一次挫骨扬灰这个万劫不复的世道。
皇甫长风把信与司马兰阙的骨灰一起放在了白玉坛中。
他抱着骨坛,在荒野里坐了很久。
兰阙,我答应过要陪你一生一世,从今后我们天涯海角,永不分离。
两年来挤压的新仇旧恨让皇甫长风几乎要灼爆胸腔,他在芙蓉坊四处放了火油,如果可以,他多想烧了这整个城。
背后的京都火光冲天,最先烧着的是曾经的成王府,兰阙曾在那里遍体鳞伤,而今它只不过是一场灰烬,陪葬的还有这万恶的芙蓉坊。
自然,皇甫长风的举动无异于以卵击石。
消息传到凤凰山,皇甫兴第一次觉得严重到远胜于两年前。这一次已不是他只偷偷动用自己的血卫就能解决的了。
他迅速向血宗总坛请求支援。
血宗历来以制毒解毒培养医士刺客扬名江湖,只接收江湖的买卖,历代从不主动招惹朝廷。两年前那次行动已经被朝廷盯上,加之数年来与异域苗潭一宗纠葛不断,夫人白凤凰身染血蛊,数次死里逃生,宗主白斩不欲再染指中原,更不想多招惹京都。近年来血宗安分守己,已在江湖上隐匿不出。
三大长老听闻俱跳出来一力反对,作为一个白斩没入室的弟子,甚至仅仅只是入了门的血宗最低阶习徒,如此违逆不服管教,擅自行动,闯出这等祸端,救他无异于血宗公开宣告与朝廷抗衡,且苗潭频频骚扰,内忧外患,众人自是不愿再轻易惹祸上身。
白斩叹道:“虽说我血宗教义,兄弟手足,同生共死。一人有难当八方驰援,只是长风这次私自行动,莽撞愚蠢,闯出这弥天大祸,也该给他些教训!今日我接受众长老的建议,这件事,我不会主动插手,请兄谅解!”
皇甫兴点点头表示理解。
作为血宗的医尊,他交出了尊者令,对白斩道:“我此去吉凶未卜,风儿闯祸理应由他一人承担,我作为他的叔父,也不能推卸责任,特交出尊者令,以后我二人的安危与血宗无碍,请白兄准予我早日离去!”。
白斩命人接过了令牌。
皇甫兴纵马刚出了谷口,后面一队人马紧追而来。
白凤凰一身红衣,黑色的面巾覆盖唇鼻,只露出漆黑二目,深邃的眼窝,细弯一叶柳眉长过云鬓。
皇甫兴翻身下马,“夫人!”
白凤凰望着他,柔声问道:“兴哥,你可会责怪斩哥?”
皇甫兴摇摇头,“他是一宗之主,要为血宗及众兄弟负责,我怎会怨他!是风儿自私了,他现在还没有学会该怎样承担!”
白凤凰点点头,轻轻一笑,“我跟你去,我的私卫会助我们一臂之力,无论如何先救出风儿再说!”
皇甫兴义正辞严道:“断然不可!你是宗主夫人,理应和白兄站到一起,你这样会让他难堪。且你身上的余毒未清,我不会让你再冒险!”
白凤凰凄然,叹道:“兴哥,你难道忘了,我的命当年是你救的,如果没有你,白凤凰怎么能活到今日!说起来终归是我欠你最多,这次我是非去不可,就是黄泉路我也和你一起闯一闯!”
半月后,皇甫长风带着司马兰阙的骨灰,再一次死里逃生离开了京都。
皇甫兴残了一条腿,白凤凰重伤几乎丧命。
此后十年,皇甫长风再也没有私自离开过凤凰山。
他不敢,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