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花少年东东,是在很久之后才意识到,成长过程中,父亲一直在设法让自己了解,他们是战士的后代,也是贼的后代、残疾人的后代。
1
东东上小学的时候,学校上下课的敲钟人,是一个腿脚有残疾的老公公。部队时落下的毛病,回乡后,就一直在这里。
其实,不少学校都换成电铃了,但东东他们小学,一直刻意为他保留着这个职位。有时,东东上课难熬,一分神,窗外总能看到他拖着一条腿,蹒跚地穿过校园去敲钟的身影。其实,他走得并不慢,但那身影和脚步,仿佛留下泥迹一般,厚重而深刻。
长大后,东东才知道,这个残疾老公公就像《巴黎圣母院》的钟楼怪人一般,也守护着一座自己的圣殿。
直到有一年重阳节,东东才知道,这个老公公姓欧阳,是本家,三百年前东东和他是一家。
重阳这一天,东东父亲请他来做客,要东东和弟弟西西称呼他为太公。太公给东东西西带来的礼物,是他这小半辈子见过最熠熠生辉的礼物——一盘亮晶晶的跳棋。
太公说:"跳棋寓意好。前人铺路,后人登顶。"
东东父亲听着,眼睛一热,那一天,又喝多了。
2
初中的时候,东东父母工作先后调动。新到的城市,是父亲的母校所在地。
春天,东东父亲要一家四口准备出游,说他知道一个地方,赏梨花最好。
东东沉迷在千树万树几个山头的美景之中。却料不到,父亲将要说的事,也许会改变他的一生。
东东和西西坐好。父亲柔和而歉意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再也不看他们。
他自顾自低头述说,只用最简单的语言,概述最粗略的框架。
东东的祖辈,是江西人。有一年,需要屯兵少数民族边疆,祖上有这么一对兄弟,从此踏上万里征程,永远离开了故土亲人。若干年后,他们自己的后代,也因通婚、混居,成了少数民族。
东东爷爷上一辈,是贼。一年,边疆遭遇大荒年,全寨几乎绝户。东东爷爷那时还小,被父母带出去逃荒。逃到不知哪里之时,饿得实在走不动,看到菜地,急着眼就跳进去找救命粮。
(少数民族山区,从来不是诗意的远方。)
附近的山寨,听放哨的人说有人偷粮,倾巢出动,举着火把要抓大盗。漫山遍野的火把,把十万大山几乎都照亮了。三人逃了十数里,再也没力气。喊打喊杀的驱逐浪潮,眼看要过来了,父母让东东爷爷跑远藏好,天亮安全后再设法寻方位回家找亲戚。他们使劲摸一把儿子,迎着亮处去了。
东东爷爷,对自己父母的最后一丝记忆,就是那满山呼啸声中、几声欲忍而不能的惨叫……他堵住了耳朵,摸黑逃跑。
他再没见过父母。他路上摔断了腿,摸索四五天,回到自己的寨子。亲戚以为必死,却活了下来。
东东的爷爷,从此残疾,在叔伯间的残羹冷炙照拂下,也长大了。他天不怕地不怕,独怕狗。在畜生眼里,残疾人,便不是人了吧。
东东从没见过爷爷。他在东东父亲年幼的时候,便去世了。他一生,为人称道的地方不多,最大的奇迹,是成年之后,娶了个没人要的性格寡妇(东东的奶奶),生了两男两女四个孩子。东东的父亲是老幺,从小就没了父亲。
那一年的梨花树下,听着父亲的话,东东觉得特别冷。东东母亲一直远远坐在远处,并不参与他们三父子,父亲说完了,才轻轻走近来,搂了搂父亲的肩。
回程的路上,东东父母牵着更懵懂的弟弟。东东一个人走着,觉得大地特别踏实,但是老冷。
3
父亲今年秋天因病去世后,东东继续返回南方求职。
一天,接到招聘网提示信息,说简历通过了北京一个网红大V的初选,可能会在近期沟通。
知道不报希望,可是,这则北京来的信息,让东东想起了北京。
东东在武汉上到大三的时候,西西考上了吉林大学。东东父亲很高兴,觉得是欧阳家祖坟上冒青烟了,一合计,要一家四口送西西去长春。他们仨从老家出发,东东从武汉走,北京汇合。
边疆父母,来到伟大首都,舍不得花钱,住宿真是难找。
东东和西西他们一行,逛到人民大学附近,找个苍蝇小馆吃了饭,心里还嫌贵。饭毕,父母留下喝杯茶歇脚,东东和西西找地方住。
人大附近的青年旅店,让东东眼前一亮。上去一问,店小二也热情,各种介绍。临末,弱弱一问:“能带父母一起住吗?”
对方一愣。东东之后好几年,都记得这表情,但是,为了父母,脸,咱就不要了吧。
一问好几家,脸皮也厚了,还是没成。
东东正想着回去无法交代。父母却来电说,通过苍蝇小馆的服务员、又通过服务员认识的保安、保安认识的小工头,结果找到了。
一家四口,住进去的,竟然是人民大学一栋正要开始装修的学生宿舍楼,有一间上下通铺的那种房,正好空着八九张床。四百落地,一无所有,却堂堂正正。
安顿好了,自然要去天安门的。免费的都逛,收费的东东他们都视而不见。
但在人民大会堂门前,东东父亲踌躇不走。一辈子作为基层公务员,他特别想进去参观。东东西西都劝他进去。结果,在东东父亲的坚持下,东东和西西进去参观。东东父母就在广场看看。“干看,就够了。”
其实,东东心里一点都不想参观,他更中意故宫或者长城。但那是父亲觉得鼎好的东西,还情愿把名额留给两个儿子。“有些事,儿子看了,就当是老子看了。何况是两个儿子,够本了。”
看完够本的人民大会堂。四人穿过天安门,到故宫正门前拍了个照,便折回来。绕故宫四周的小胡同一周,后来,竟然还发现了免费的北海公园。算是见识北京了。
第二天,还有半天时间,就要出发去长春了。西西要在火车站附近,约见一个提前到北京上学,早到一阵的高中同学。
有外人在场,是老乡还是小儿子的高中同学,这顿午饭,也便正常了。一切喜气洋洋。
饭毕,送西西的同学走不久,却出了事。
一家人也准备出发。西西的同学又急匆匆折了回来,向西西要一点零花钱坐公交回学校。
一看神色不对,西西父母忙追问发生了什么。再四追问,那孩子才说:“刚到公交站那边,钱包便被人摸走了。银行卡、身份证件、下午要报名刚取的学费等等全在里面,一时慌了,连坐公交回学校的钱都没有,实在没法,才折回来。”
原本,他只想设法到学校之后,自己再想办法,证件可以补,学费让老师设法缓一缓。没想到被西西父母一追问,生怕家里人知道闯了天大的祸。
“这学还没开,学费丢了。你说没事,揣着这么多钱满北京跑,到底是个出门在外的孩子……”
各种想法在东东脑子里乱撞,他比所有人都难受。
果然,东东母亲安慰那孩子说:“这事你别急。你先回学校,把银行卡挂失、证件补了,学费的事,也别急,你找老师要一个账号,阿姨到了长春,把钱打给你。你这是为了我们西西,特意赶来才出的事,不能为了我们西西受损失、受委屈。家里,你就不要说丢过钱。你一个人来北京上大学报道,家里本就不放心……”
东东就带着这样的心情,坐上了离开帝都的火车。
4
到东北的火车,不比高铁时代,还很漫长,东东觉得,他们这一列,尤其漫长。
在漫长的旅途中,东东还安慰母亲,说:“妈,这件事,你处理得很棒,能为西西赢得一个一辈子的好朋友。这些钱,比起这些,算不得什么。”
道理,东东比谁都更明白。但他年轻的心,对无力为父母分忧,绞痛难平。东东一时发冷、一时发热,昏沉下去的时候,他做梦都在为父母省钱,甚至赚了一点小钱;但突然,他又突然梦到自己干了什么蠢事,又要害父母……
东东一个激灵醒过来,才发现自己靠在车窗边发抖。他觉得身下发凉,下意识一探,忙披了件外套,急冲向厕所。
年轻的东东,在内心的挣扎与现实的妥协中,恶梦里遗了精。
他环顾检查这列火车的厕所,没水。
东东脱下内裤,狠狠扔向窗外。像消灭犯罪现场一样,他耗在厕所里,努力让气味消散一点。
敲门声已经响了几遍。再不开,一个东北大哥的火药桶,就要被点燃了。
东东开门,被瞪了一眼,那大哥环视一圈,大叫:“什么怪味。”
“男人的味道。”
东东抽身而过,潇洒地走进车厢。什么也没发生,但他的童真,被这趟旅程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