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迄今为止,读过P大的三本小说,从《镇魂》到《默读》再到最近的《杀破狼》,每每为其强大的文笔构思以及宏大的世界观折服。不同于前两本,在战火烽烟中的《杀破狼》显得更加大气磅礴,它不只有爱恨情仇,更有那山河浩荡。
倘若天下安乐,我等愿渔樵耕读,江湖浪迹。
倘若盛世将倾,深渊在侧,我辈当万死以赴。
这是一个乱世,一个“满衣血泪与尘埃”的乱世,它的乱,不因一人而生;这是一个盛世,一个“一将功成万骨枯”的盛世,它的盛,也不是一人所就。
这里有懵懂稚子,也有年迈长者。老一辈的名将们或死于战场,或身老刃断,而江山不改,依稀又有少年人披玄甲、拉白虹,不知天高地厚地越众而出。 十年过去,还有下一个十年,百年过去,还有下一个百年。 玩闹的少年终会长大,保留几分天真,然后再负使命;纵横的老将也会死去,遗存几多期许,然后魂散山川。 二十年前,当着年幼的顾昀的面,老侯爷看着那边城大漠如血的落日,对旁边的副将有感而发,说道:“为将者,若能死于山河,也算平生大幸了。”二十年后, 满身病骨却仍在守护社稷江山的安定侯顾昀,在高烧迷迷糊糊之际想道,“大帅,我大概……真的会死于这山河。”
这里有人满怀山河,也有人但图一隅。大概每个文人年幼时第一次读到横渠先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四句时,都曾动过心头血,想自己有一天成就一世无双国士,能力扛江山万万年。然而这一点心头血,总会叫功名利禄磨去一点,光阴蹉跎磨去一点,世道叵测再磨去一点,磨来磨去,一辈子就落入了“窠臼”中……家国英雄,也恨自己少年鲁莽、冷血杀伐;朝堂奸臣,也曾想斩断腐朽、一展宏图。顾昀、沈易、方钦……同是世家出身,同样怀着一腔报效国家的热血,却终究因为无法选择的出身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在烽火中谱写他们的人生。
顾昀这个人,看起来纸醉金迷、不大正经,可那地痞流氓的皮肉下、杀伐决断的铁血中,泡的却是一把潇潇而立的君子骨。他原来总觉得自己的归宿就是埋骨边疆、死于山河,他把自己当成了一把烟花,放完了,也就算全了顾家满门忠烈的名声。顾昀请命去西北重整玄铁营的路上,随军的陈轻絮说“凭君莫话封侯事”,下一句本该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而顾昀驴头不对马嘴地接了“一片冰心在玉壶”。一将功成万骨枯,在这风雨飘摇的山河面前,每天都会有数不清的累累白骨和再也等不到主人的割风刃。而顾昀,仍拖着病骨残躯继续前进,他好像永远笃定,永远不慌张,他强大得甚至有点虚假,可他确确实实抗住了,独闯魏王叛军、力压西南诸匪,平西定北、落子江南,他说:他封号“安定”。风雨飘摇中大厦将倾,然而只要那根磐石梁柱犹未倒、玄铁军威风骨未折,便总有将这破败河山收拾起来的一天。
想把自己当烟花放的西北一枝花顾大帅大概多年前就给自己的一生写好了结局,可是事到临头,凭空冒出了一个长庚,一巴掌将他既定的轨迹推离了原来的方向。他说:“长庚,我真没力气再去把一个……别的什么人放在心上了。” 顾昀还有平定南北的力气,还有山河未定死不瞑目的力气,还有夙夜不眠跟钟老将军死磕争吵江北水军编制的力气,但唯独没有再爱一个人的力气了。他终于肯在炮火喧天里写下:“久违不见,甚是思念”。从此,随时准备为江山社稷献身的顾大帅有了牵挂,满身伤病的他忍不住心生妄念,想求更多——比如在社稷损耗过后,还剩下一点不残不病的年月,留给长庚。
有那么一种人,天生仁义多情,即使经历过很多的恶意,依然能艰难地保持着他一颗摇摇欲坠的好心,这样的人很罕见,但长庚确确实实是有这种潜质的。迷雾重重的身世,“母亲”秀娘从小到大的折磨和临终的恶毒诅咒,损人心智且随时可能令他疯魔的乌尔骨……这个雁回小镇来的少年苦过疯过,可仍然长成了一个仁义多情的君王。长庚有时候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爱顾昀,总觉得倾尽生命也难以报偿。了然曾对他说过,“人之苦楚,在拿不在放,拿得越多、双手越满,也就越发举步维艰”。忽然之间,他意识到,与其说顾昀是他这一生中遇到的唯一一件值得期待的好事,不如说他自出生伊始所遭受的所有难处,都是为了攒够足够的运气遇见这个人。原来,那无尽苦楚的尽头,有一个顾昀,那么,往日种种苦难枷锁,都不重要了。这世间,所有愁与怨的消弭,大抵一边靠忘,一边靠将心比心吧。
未知苦处,不信神佛。大概没有到真正无能为力的时候,都不会想到去祈求神灵吧。每个人都会遇到自己生命中看似无法战胜的敌人,有些是灾难,有些只是磨砺——然而灾难是不可战胜的,而磨砺是可以越过的。那些足以压垮常人的灾难,在顾昀和长庚这里,终因各自心中无坚不摧的信仰,成为他们人生路上的种种磨砺。顾昀这一辈子大概只有两次向神佛祈愿,一次在除夕之夜的红头鸢上,他举酒敬皇天后土,说“愿诸天神魔善待我袍泽魂灵”。一次在北疆,他想着如果长庚身上的乌尔骨真有解,他就去护国寺上一炷香。最后,去一趟护国寺回来要用艾草叶泡水把自己从头到尾洗三遍的顾大帅,还是偷偷摸摸去护国寺上了香,即使看起来不甘不愿,但他那时为长庚祈愿的心思可见真切。
在顾昀去北方前线之前,长庚在他的行李中放了自己画的“河清海晏”图,虽然长庚并不擅长作画,笔触并不精巧,寥寥几笔却画出了所有人心中喜庆宁静的未来,无限江山似锦,尽在笔墨中。长庚对顾昀说过:“我想有一天国家昌明,百姓人人有事可做,四海安定,我的将军不必死守边关,想像奉函公一直抗争的那样,解开皇权与紫流金之间的死结,想让那些地上跑的火机都在田间地头,天上飞的长鸢中坐满了拖家带口回老家探亲的寻常旅人……每个人都可以有尊严地活。”而这一切,终究在无数人的努力下实现了,那一生到老的诺言,也终于能够宣之于口。
在西洋联军的降书送抵京城那天,顾昀选择以巨鸢迎接。十一年前,加莱荧惑用一艘巨鸢混入西北雁回小镇,在大梁上空投下了一片阴影,那片阴影也是一代天子从小镇中惶然的少年走向千里之外帝都的起点,而今,硝烟散尽,风雨初歇,仿佛也正要来这么一场首尾照应的结局。十一年,无数血洒战场、埋骨山河的将士们终于得以安息。围观的百姓将成千上万只河灯推入了水中,浮沉千里,萤火冉冉,载着魂归故里。
至此,四海清平,山河依旧。
往后,烟火人间,盛世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