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山东周村的农村长大,我家房子后面是个小杨树林,杨树林再后面是一个水湾,因为湾边有棵大柳树,我们都叫它柳湾。柳湾椭圆形,长约50米,宽约40米,最深处有约4米深的样子,整个80年代,柳湾就被我们这群孩子霸占,成为我们的乐园。
一年中柳湾没水的时候居多,杨树林到湾底有个平滑的土坡,野孩子们疯玩,早就把它磨成了滑梯,光溜溜地像个碗沿,大小孩子一个接一个,坐着躺着溜下来,再从旁边开出一条“攀岩”的小径上来。那时唯有我敢头朝下滑,很是在小伙伴中出了些风头。湾东头有几棵又高又直的白杨树,树根部有土围着,土围上面的树干外沿长了一圈的根须,向外翻卷,很像西游记中观音菩萨的莲花座,我们就爬上去盘腿当神仙,有时也会各自据守一个土围占山为王,用树当掩护,互相扔土块或射箭攻击。湾边还有枣树、槐树及各种不知名小灌木,支撑了我们各种奇思妙想的游戏,有时手脚划破了,就捻上点浮土,口中念着大人教的口诀,最后大喊一声“好了”,把土吹掉,就又疯着玩去了。
夏天下雨,柳湾大半满,听一晚上青蛙的咯呱乱叫,一片一片的,不知道有多少只,也不知道平时都躲藏在哪。第二天一早就爬起来去看水,打水漂,扔石子,但看不到多少青蛙。那时候,农村的湾里都长一种叫“擎”的草本植物,1米多高,叶子有小荷叶大小,大人用它杆子的皮搓麻绳,小孩则吃它的种子,一种像白白的、芝麻大小的酸酸涩涩的东西;有一次,我们“育红班”(就是农村的幼儿园)的几个孩子从学校跑出来,老师追出来找,我们就藏到柳湾密密层层的擎叶下面,老师看不到我们,又不能下来找(湾底有泥),干着急地在湾边喊叫,我们藏在下面又怕又得意。冬天,湾里有水结冰时,自然就会来滑冰,农村的孩子不知道冷,也不怕摔,总之每次是浑身湿乎乎、头上热气腾腾地被叫回家吃饭。
柳湾西边,隔一条小路,还有一个狮子湾,因湾里有一个石狮子而得名。狮子湾比柳湾略大,但我们很少去玩,大概是因为湾里树少而垃圾多。但那个石狮子有点意思,在干旱的年景里,村里人会给石狮子编一个柳条帽戴上,由一个“懂”的小脚老太太带领大家来烧香供养石狮子,据说还挺灵,只是我没有直接的记忆。
柳湾东边,隔一条低洼的小路,村里人叫“庙沟”,就是我们当年的小学。学校不大,三排土坯房,是由一座古庙改建的,我上一年级时,课桌就是长条的供桌改的,褐色的木板年岁很久,上面刻有一些圆润的线条。印象最深的是学校里有很多高大的芙蓉树,树冠很大,盛开鲜艳的、蓬松的花,清雅秀丽;花落在地上也有种落寂的美。或许我有些早熟,看老师把落花扫掉,土地上干干净净,只留下扫帚划过的痕迹,总觉得要发呆;年长后看郁达夫的《故都的秋》,也有这种场景的描写,不免心有戚戚焉。
冬天,猫在家里,最好是蜷在母亲刚晒过的被窝里,听寒风吹过房子后面的小树林,发出尖锐的啸叫声,会从内心里觉得温暖;有时,会在屋里的火炉上烤地瓜,自家种的,我喜欢吃那种黄皮的,相比红皮的更甜更绵软,我和姐姐把地瓜切成一片一片的,用铁丝架到炉子上,炉子就在屋里,啪啦啪啦地冒着红光,那种贴到嗓子的香甜气味,很快就溢满了整个房间。说到吃,那时冬天能吃的似乎只有萝卜和白菜,而我家的萝卜,就储藏在房后小树林的土窨子里,窨子约1米深,萝卜整齐地码放在里面,上面盖30公分左右厚的土,每次父亲把土刨开,我都很担心萝卜被冻坏了,因为天是那么冷。但每次除了看到萝卜根部会有些白白的绒毛,闻到一种湿重的味道,萝卜总是好的。我便不解而有些失望,因为真的是吃萝卜太多了。
等我们这群孩子上了初中,也就进了九十年代,后面的孩子不知道是不屑于玩还是不懂得玩,总之柳湾和小树林的热闹就一日不如一日了。但我一直喜欢在我家后面的杨树林里玩,哪怕一个人乱跑一会。有人说,幸福就是对往事回忆的美化,我觉得这有些道理,我们的确习惯于对当下焦虑和困惑,而对确定的过去感到满足。但是,对于童年,我相信我们的记忆里都有一个乐园,那里不管当时、现在、还是未来,都有装不住的幸福在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