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ny的序言:
我想,每个人生命中都有一座宿命的城市。与出生之地或久居之地无关,与青春、梦想与爱有关。
于我而言,虽然只在杭州两年,但前半生几乎所有刻骨铭心的故事,都在那里发生。但这篇文章里,故事并不是重点,但相信有故事的你们,都会懂。
我并不打算哭:)
不过是纪念,是重逢,亦是另一种形式的告别。
1 堵城的情和梦
与杭州的初见,不能说是愉快的。
那是一年的国庆假日。男朋友在杭州工作,我还在北京上学,我从北京飞去看他。
我住在城西的小旅馆里,对面是一片稍显老旧的密密麻麻的居民房。街道两旁的树木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让人平白生出一片钝重的迷茫无力之感。附近是一片建筑工地,如火如荼,尘土飞杨,挖掘机一直轰鸣到深夜。
好像跟老家的小城并没有什么区别。我有些失望,但年少时的失望总是清浅的,眼前人一个笑容,一个拥抱,便早已抛到九霄云外。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m
第二天下午,我们乘着公交车去看西湖。到湖滨下车,便见到一片人头攒动。我们试图走到西湖边去,但人流汹涌,终未能如愿。我只从密密麻麻的人头缝隙中,瞥见一角暗淡且逼仄的西湖,以及不远处同样人山人海的灰色断桥。
最后悻悻地抽身而退,准备打道回府。没想到,在路边等了一个多小时,一直到天色暗淡下来,也没能打到车。公交车大概也堵在了路上,许久不见踪影。偶有一辆开过来,等在路边的游客一路追着往前跑,车一停下便蜂拥而上。
出门时我不知天高地厚地穿了一双小高跟,因为久站和走路,早已酸痛难忍。追了几次公交车,一瘸一拐,被落在后面,狼狈不堪。
我突然觉得委屈又辛酸,差点落下泪来,恨恨地说:“我以后再也不要来杭州了!”
他有些手足无措,把我扶到附近一处人相对较少的地方,让我坐下来:“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车。”
我坐在花坛的边缘上,揉着酸痛的双脚,心情慢慢平复。暮色四合,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空气里有淡淡的桂花香气。
突然间,音乐响起,灯光摇曳,眼前是一片升腾又落下的喷泉。远远地看见他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我打到出租车了,在路边等我们。来,我扶你过去!”
他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手里还拿着一支我喜欢的冰淇淋。他的身后是起起伏伏的喷泉和依旧熙熙攘攘的人群。
在那一瞬间,所有的不快都消失不见。我知道我终将来到这里生活。
杭州的挤和堵,没有吓退有情的人,也没有吓退有梦的人。
后来,在杭州工作,朋友从北京来杭州某公司面试,约我见面。我当时正在邵逸夫医院,他刚在城西面试完,两人便约了一个中间的地方。
结果,他因为乘公交车经过西湖景区,被堵在杨公堤上,一堵就是两个小时,动弹不得,欲哭无泪。见面的时候,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鬼地方,我再也不要来了!”
但很快,他就辞掉了北京谷歌的工作,来到了杭州。他说,公司给了他前景大好的职位,三十万的年薪,还有可观的期权。彼时,我一个月的薪水还不到五千块。
十年后,我已经离开杭州,偶尔与他在杭州相见。他已经俨然是人生赢家,开豪车,住别墅,娇妻幼子,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他已经颇有些醉意醺然,眼神朦胧:“杭州真TM是个好地方,我这辈子再也不会离开了。”忽然又定定地看着我,说:“你当年怎么就离开了呢?真不应该离开啊。”
我突然间感慨起来。西湖如旧,钱塘江水亦如旧,轻舟却已过万重山。当年差不多同时奔赴杭州的两个人,境遇和命运如今已是大不同。他为梦而来,终于落地生根,成其天地;我为情而去,却终于远走天涯,四处漂泊。
情之于梦,到底更加虚幻和不可依靠。很多时候,情是飞蛾扑火,刹那光华;梦却可以安身立命,绵长久远。
但人生无论有过哪种,都已经是万幸。而那些承载我们情和梦的城市,亦将是我们心中永远的倾世之城,终其一生,无可替代,不能忘记。
二 我的西湖
因为一个人,去了杭州。但真正认识杭州,却已是在离开之后。
另一个人告诉我说,杭州是有分别的,有游客的杭州,有本地人的杭州。
游客的杭州自然主要是西湖景区,以南山路、北山路、杨公堤为圆周,以闻名遐迩的苏堤和白堤为中心。
游客的杭州在节假日,甚至在周末,都是拥挤不堪的。旅行团戴着统一颜色样式的帽子,挥舞着一样的三角旗,乌泱泱一片往前走,蔚为壮观。导游举着大喇叭解说,声音嘹亮,语气激昂,像是在发表革命演说。一时之间,竟觉得自己置身于革命胜地,茫茫然生起一股惊惧担忧之心,仿佛战火在即,西湖危在旦夕。
西湖之美,在于温婉娴静,钟灵毓秀。喧嚣扰攘,皆是损毁。
游客不多的时候,游客的杭州依然是很美的。
曾经在夏日的早晨四、五点,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独自一人跑去苏堤散步。那时苏堤几乎空无一人,四周寂静,只有鸟叫虫鸣,分外悦耳。西湖似乎惺忪未醒,湖面上雾气氤氲,像是少女的梦,清新淡雅,不为人知。日出之后,便迤逦散去,不留痕迹。
心中有秘密的欢喜,仿佛西湖是我一个人的西湖。
春日的苏堤白堤更是让人魂牵梦萦。太子湾公园的樱花开过,郁金香开过,苏堤的桃花也就盛了。走在堤岸上,视野的尽头是水墨色的远山,再近一点是碧波荡漾的春水,眼前是一株一株的桃红柳绿,脚下是一片一片的二月兰,重重叠叠的蓝紫色,几乎湮没湖边的鹅卵石小路。
每年春天都会寻一个晴好的天气,去看顾苏堤白堤上盛开的桃花。只是漫步目的地走,走到哪里算哪里。走得累了,便在花树下酣睡一觉,醒来时但见落花沾满衣襟,恍惚间以为度过了一生。
而我最喜欢的,是泛舟西湖。
西湖其实有新旧之分,旧西湖是站在苏堤之上,落入视野里的那一圈。而新西湖则隐没在视野之外,鲜有游客知晓。乘摇橹船穿过一座又一座的小桥,每一座桥后都是一个新的天地,一个新的惊喜。船行经过三台山、茅家埠、龙井,经过西湖国宾馆和马云的湖畔大学,罕有人至,天地寂静,唯有船桨划动激起的水声,以及野鸭惊惶扑动双翅的声音。
最难忘是那年的夏日,他偷偷把我从办公室拉出去,去西湖划船。由于雨天的关系,西湖空无一人,唯有我俩在船上,听着雨声击打船篷的声音,就着一壶龙井,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荷花已经在次第盛放,亦有青翠可爱的小莲蓬怯生生地探出头来。他突然童心大起,让船家将船靠近荷花丛,伸手摘下一只小莲蓬送给我。
时至今日,那只小莲蓬依然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只记得当时雨声淅沥,天地一片鸿蒙,整个世界只剩下他眼里的融融笑意,以及莲子留在口中的淡淡清香。
有过一瞬间,觉得若一生可以这样过去,该多么好。
但终究,西湖的天地还是小的,大的是外面的滚滚红尘。船行靠岸,旅途终了,牵过的手被迎面扑来的洪流冲散,我们各自投入各自的红尘,身不由己,再也消失不见。
但那有过的短暂瞬间,何尝不是永恒。
三 灵隐、永福,和那些年许过的愿
若有一两日的时间,我自己最喜欢的一条路线是:住在龙井,早起散步经过龙井支路,梅灵南路,然后拦一辆出租车去灵隐寺。从灵隐寺走到永福寺,午餐在永福寺吃一顿素斋,再折返下来,经由后门进入安缦法云的古村落酒店。行经安缦法云的茶室,可以喝一杯清茶,短暂停留休憩,再继续前行。
从安缦法云出来,沿着外面的马路往上走,经过下天竺、中天竺,到达上天竺,已经差不多是晚饭的时间。可以在树木掩映中的江南驿晚餐,最好坐在室外。个性爽辣的老板娘经常亲自给客人点餐,若你磨磨唧唧迟疑不决,会直接沉下脸表示不耐烦;若你菜点多了,她又会麻利地打断你,不让你再继续点下去。
饱餐一顿,叫一辆出租车,或者去乘火车,或者回酒店倒头酣睡。
这是一条山间村落和寺庙的路线。除了灵隐寺,这条路线的每个地方,都既不过于热闹喧嚣,也不过于冷清寂寥,有淡淡的遗世独立之况味,亦有浅浅的人间烟火之暖气。
身在其中,走路仿佛是自然而然的事。过去现在未来之心不见,分别心也全然消失。每一步便是当下的全部,每一抬头、一回眸的所见,是仙境,也是人间。
杭州的寺庙真多,我没有在哪个城市见过如此密集的寺庙。杭州太美,如果只在景区中穿行,只觉得,这样的盛世繁华,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天堂也该不过如此。只有进得寺庙,看到庄严佛像前虔诚跪拜的人群,才瞬间明了众生皆苦。原来,杭州再美,也不过只是人间。
比起香火鼎盛的灵隐寺,我更钟爱清净的永福寺。只进去过灵隐寺一次,见到乌泱泱拜佛许愿的人群,觉得那里的菩萨好辛苦。不想再增加他们的负担,只默默行礼,转身离去。
第一次去到永福禅寺,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夏日。含笑已经开到尾声,小小洁白花瓣铺满石阶,空气里浸润淡淡幽香。一路拾阶而上,游人稀少,只见流水淙淙,古木参天,数座庄严大殿掩映其间,恍如世外桃源,清幽至极。
天气晴好的时候,经常在永福寺的茶室打发一下午的光阴。茶室的茶叶来自本寺的茶园,僧人们自己采茶、炒茶,有时也在竹林中弹琴饮茶。泡茶的水引自寺内的山泉,用长竹简接下来,汩汩流动,活泼可爱。双手掬一捧水喝下,身心由内而外都清爽甘甜。
最高处的大雄宝殿,是整个永福寺最庄严肃穆的所在。有一条毛茸茸的小狗,据说是住持收养,整天懒洋洋地趴在大殿之外,闭目养神。善男信女来来往往,它也从不睁眼,懒理人间俗事。在这样的地方,小狗也是不问红尘、超然物外的。
在大雄宝殿许过一次愿。希望和身边的人可以一直在一起。但最终也并没有实现。
大殿外的平台,叫“湖山一览”,顾名思义,站在那里,可以鸟瞰西湖全景。
他说,你知道吗,神奇的地方在于,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城市;但从城市的任何角度,都是看不见这里的。
后来,我再次回到那里,发现山下的树木和竹林疯长,已经挡住眺望西湖的视线。西湖和禅寺,终于两不相见。
我们,也再也不见。
四 如梦
后来,离开杭州,在不同的城市辗转居住。在曾经停留过的城市里,杭州的时间最短,但也唯有杭州,给过我最真切的归属感。
在最美的年华,看过最美的风景,付出过最好的感情。
拥有过最深沉冗长的睡眠。懵懵懂懂,无知无觉,却是真正的不念过去,不畏将来。
可是,离开杭州八年,不管我愿不愿意承认,我于杭州,已非游子,亦非故人。夹杂在火车站行色匆匆的汹涌人潮里,面目模糊,与他们并无二致。
不过是曾经的过客,如今的游客罢了。
约了旧日好友在旧日最喜欢的餐厅见面。眼前的人物、景色和菜式都没有变化,内心突然妥帖安然。饭后沿着南山路散步,絮絮叨叨闲话家常。梧桐、霓虹、车流、柳浪闻莺前面来来往往的行人。这城市与我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差别,一时之间竟觉得自己从未曾离开过。
谈到旧人,回到现实。
曾经刻骨铭心爱过的人结婚了、生子了。
曾经心目中最为尊敬的英雄隐退了,远走了。
曾经亦师亦友的上司婚变了,继而发现得了绝症。
……
心下黯然。
杭州,这人间的天堂,也终究不过是人间而已。三千繁华,掩不住生老病死,掩不住聚散离别,掩不住遗憾悲戚。
在上海,见到另外一位朋友。
他说,自己在杭州城西上班,却住在滨江。我问他,每天要穿越整个城市上班,不觉得辛苦吗?
他笑笑,眼睛弯成一条线:“不辛苦啊,觉得自己赚大了。虽然每天上班路上要花两个小时,但一路经过钱塘江、虎跑、杨公堤、龙井,走的是杭州最美的路线。虽然路程和时间都漫长,道路也曲折起伏,但丝毫不觉得烦恼,因为一路看到的都是美景,更重要的是,知道前方也是美景。”
他顿了顿,说:“要是人生也像这样,该有多好。”
我默然。是啊,杭州,不过是一个梦。
可这一生,有过梦,在梦里活过,是不是也算一种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