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是晚上上的车，车是八点钟开的。
车站上一个人也没有，车厢里当然也没有，但是车照样开了。
乘务员走来收走了他的车票，给他换了一张中铺证。
时间过得很快，火车上的灯熄灭了，广播提醒他说，他该睡觉了。但是他没有丝毫的困意，他认为自己会因为火车的目的地而激动得难以入眠，毕竟那是一个他很久之前就计划着想去的地方。
他说：“不会有什么地方比这个目的地更美妙而神圣的了。”
他转过身子，看向漆黑的窗外，随着列车的前进，他看见月亮在楼后跳跃，忽隐忽现。楼房的灯光不甘服输，看起来像是要与月亮一较高下，但是月亮一下子就随着列车跳到了原野上了，阴沉的夜中惨惨的路边的枝条，一次又一次地想踮起脚来触碰那渴望中的月亮，最后只能默默地舔舐着月华。原野是沉寂的，火车闷闷地在大地上走，疲惫的黑暗最终降服了他的意志，使他进入沉沉的睡眠中。
他在梦中寻找着教堂，他不信教，但他依然寻找着教堂。他嫌第一家太小了，他嫌第二家太破了，他嫌第三家太新了，最后他找到了理想中的教堂，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在杂乱的梦中，第一家、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家教堂全都混在了一起，隐隐约约只觉得第四家教堂要高大雄伟一些，然后这个梦就断掉了。接着他又进入了第二个梦中，梦到火车经过黑暗的森林，森林里是刚下过雨的迹象，树叶上还残存着水珠，一团火光在车窗上一闪而过。火车走了很久都没又走出这个黑暗的森林，他发现自己一个年轻人的身躯很快地发黄浮肿，床边的一些蜘蛛、蝎子正在往床上爬，他的头发剧烈地长长，头发伸到床下使更多的蜘蛛、蝎子爬上来，他恐慌地抽搐着，然后发出一声尖叫，列车员来了，但他竟然举起一把砍刀把他的脑袋砍了下来，他的脑袋滚落在地上，然后在车厢里东突西撞，就是出不去。到这里，梦就结束了，他感觉到自己好像醒了，但是眼睛怎么都睁不开，他感受到一个温热的手正握着自己的右手腕，他不知道这个温热的手是从哪里来的。
“它为什么要握着我的右手腕？”他想。
他抖动着身体，想让那只温热的手离开他的右手腕，而且嘴里还发出惊慌的“呵”“哈”的喘气声，他晃了晃脑袋，醒了过来，发现是自己的左手握住了自己的右手腕，心里松了一口气。
火车走走停停、轰轰隆隆地，就到了。
二
车到站的时候，天色已经是黄昏了。走出车站，往山上的方向走，要上山，需经过一条湖边的小路。他走上小路的时候，已经是入夜了，小路旁种着柳树，柳树条垂在窄窄的小河里，小河里泛着月光的清辉，他走上跨过小河的木桥，下了桥拐了个弯，看到了一些人影。
路灯在树枝的背后，树枝将灯光下的道路隔出黑暗与光亮，最先从他的身边经过的，是一对朋友，他们的手互搭着背，有说有笑的，慢慢走远了。而他，一个人走在路上，忽然觉得有些厌恶。心里想着：“为什么我却没能与人达成和解？人与人之间，怎么能够达到相互的认可呢？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有的时候，坦白使人害怕，交流使人心慌。每一个人的世界，都是那么的复杂和广阔，我们怎么能突破人为的排斥，走进别人的世界里呢？虽然我与他们擦肩而过，但是他们了解我吗？不。人与人就算是共处一室，他们的灵魂却依然在感知不一样的体验。一个人很小，但一个人的精神可以很大，只是再大也没有外人可以窥探。”
他继续往前走，看到一群人在湖边欢笑着，其中一个人对其他人说：“我先放下东西，来，你们帮我拍张照片。”说完就在走下亲水的台阶，在一株桃花树下摆出了姿势。
“真实莫名其妙，人为什么会笑呢？”他继续想，“而且还笑得那么的放浪，人是怎么笑到那个程度的？而且他们不觉得他摆拍的姿势很做作吗？他为什么不为自己这般的作怪感到羞耻呢？”
他一抬头，别人就看到了他皱着的眉头，人家对他叹了一口气。
他想：“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对我叹气？他的生命圆满了吗？他是站在圆满的高地上俯视我这样的低下与缺陷吗？他是不是为我感到惋惜，是不是因为我没有成为他而感到惋惜？我自然有我理解世界的方式，你凭什么对我叹气呢？”
那个人摇了摇头走开了。
“他否定我，我否定他。有的人正快活着，他们的脑子里装着的是光明的天堂、是香甜的草地、是星光透过茂密树叶下的操场。有的人正沉重着，他们的脑子里，大地会因为寒冷结起冰霜，无声的空虚却似撕裂般的呼喊灌进了他们的耳朵，眼睛会突然流露出泪水。欢笑的人群看见皱着眉头的人，就顺便戏谑地嘲弄一番。”
三
他在山下住下了，第二天一早，就上了山。
山上的景色很好，有小桥流水、有茂林修竹、有早春的桃花、有水中的光亮的鹅卵石。
山上的花园就是他的目的地，他曾在别人的叙述中了解到这座花园的崇高的美，他想象着，一旦见到这座花园，他一定会高兴地奔向它。
这一天早上，他是精神焕发的，他心情愉快地向山上走去，他对于将来充满着信心，虽然他不知道上面到底是什么，但是那种梦想中的甜美激发了他对于山上的极大的热情。他常常一步就跨了三级阶梯，一口气就连登了一百米。
但是他觉得，路太小了，路边的石头太大；溪流太小了，溪水边的树根太大。
总之就是，这个山的格局太小了。山路太长、太高，使得他很是不能从这样的小格局中解放出来，他抬头看天，树叶、树枝却联合起来，一起遮蔽了天空。
他已经接近山顶了，视野开阔了，这时候他才明白，原来今天是起了浓雾的，这使他郁闷。他原是想一旦到了一个开阔处，他一定会振臂大呼，喊出一座山峰该有的气魄。
山峰上，一地都是薄薄的枯黄的青草以及突出的怪石。他走上山顶，终于瞧见了那座花园，意料不到的是，他只是冷冷地走过去。他深沉地站在花园的篱笆外，他发现花园确实是整严、美观的。但他的心里没有泛起任何兴奋的感觉。
仿佛有一股蓬勃的永不止息的朝气在花园中流动，这是一个盛大的节日，是关于植物的节日，花园外围的蔓延在枝条上的桃花在嬉笑，吐露的阵阵香气流到它底下的水仙花中去了，一对对的蝴蝶正从湿润的苜蓿、蓍草上打算飞到中间的茶花中去，不过那里已经被嘤嘤嗡嗡的蜜蜂所占据着。
面对着如此美之花园，他没有敢于踏出一步，忽然一群谑浪的苍蝇从他的身边炸起，飞跃了篱笆，冲进花园里去了。它们围绕着花园转了一圈，却没有发现任何的容身之所，于是“呼”地又冲了出来。
他问：“怎么？里面不好吗？”
苍蝇说：“花园整洁而美丽，却没有我生存的机会。真希望绝望可以当饭吃。”
他自言自语道：“这一切是如同我的想象的，只是我既然也已失去了最初的渴望欣赏的心情，我为什么还要去打扰这座花园呢？是的，我厌倦的是我自己，我不能够欺骗我自己，我同样的，不能够欺骗花园。我如何能够带着虚假的感情去品味呢？”
他伤心落魄地离开花园，不小心跌落山坡，摔了一个遍体鳞伤。忽然他又觉得不甘心，他跑了这么远来到这座花园，哪里可以这么轻易地离开。他想出一个神圣的理由：“我是应该向这样的美致敬的。”
他推开篱笆的门，走了进去，在朦朦胧胧中，他好像看到了一个忧郁的人，然后他就向这个人发出鄙夷的嗤笑，不过他最后惊骇地发现，这个人就是他，他正站在一池清水前。于是他发了疯似的把水池边的所有的花盘全丢到了池水中，等到池水重新平复下来，池水中浮现出了与朋友一起笑谈的人、在镜头前做作的人、在身旁向他投来叹息的人，这时候他才认识了他们，他才真正地看清楚了他们，原来他们就是他，他就是他们。
当他认识到这一切之后，他发了疯似的跳进水池，最后口里一甜，吐出一口鲜血。等到他悠悠醒转之后，他开始害怕这座花园，他跳出了水池，往山下跑。
四
他从山上跑下来，口中高喊着忘掉一切。他放开脚步往山下奔跑，冰冷的风呼呼地从他的耳边吹过，面容也因为冷风而变得僵硬，头发也变得凌乱。
他心里想，明天也是新的一天，明天一切都会变好的，也许不是明天，今天就是了呢？管他呢，就今天吧，不如就现在吧。从现在开始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会变好的！虽然他并不知道他所说有什么道理，但他就觉得应该这么想。嘿嘿，他现在高兴极了，他把一切都忘掉了。什么火车上浮肿发黄的自己啊，什么被列车员砍下的头颅啊，什么见了鬼的花园啊，他全都忘掉了。即使他偶一想起，我相信，他也觉得，那一切都无所谓了。他会想：“这从前的一切，与目前、与以后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要追求眼前的快乐就够了。”之前的痛苦啊、纠结啊都一下子飘走了。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嘿嘿，他就愿意这么想，他又想，这种快乐毫无道理啊！但他又想，管他呢！
他跑下山坡，跑到一片河边的平地上，这块平地有着肥沃松软的土层。在河边有着一片树林，风吹过树林发出簌簌的响声，但是风很快就停息了，鸟儿们重新腾起翅膀，发出啾啾的叫声，青翠的草丛中的那些虫子也附和地鸣叫。他在心中感叹：“啊！天籁之音！多么美妙！”
他在风中手舞足蹈，他的头发、衣服在风中舞动，他对着风大喊：“这风真是太痛快了!太舒畅了!”
他接着欣赏四周，看到因为风而俯下的草丛，看到鱼儿在粼粼的水光中跃起，看到太阳挂在头顶，他感觉到一丝温热，他不禁说道：“这大自然布置的一切无一不是美妙的！”
他接着说：“在这种日子里，我是不允许悲伤的，我命令，一切的生命都要欢快！每个人都是需要这样的一个日子的，对于集体而言，那也许是一个盛大的节日，但对于我而言，就是今天啦！我命令，所有生命都愉快！”
那是一个行走的鼓荡着的、张扬着的灵魂，他个人的灵魂享用着世界的不可思议的美妙的盛宴，他看一切都是愉快的。
但他在走过树林的时候，他发现一个鸟巢由于风的吹动而掉落了下来，而母鸟围绕着掉落的鸟巢紧张又焦虑地拍动着翅膀。他看到这一切的时候，明显地愣了一愣，继而装作没看见，说：“不！我命令一切欢快，鸟巢是不能够掉下来的。我看不到啊，我也不知道啊。”
他想告诉所有人他很快乐，他要写信，他要告诉张三，他同意借钱给他了。他要告诉李四，其实他昨天剪的那个发型是好看的。他要告诉王五，其实王五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认真听了，他再也不戏弄他了。他要告诉妈妈，她是最淳朴、最善良的女人。他要告诉爸爸，他是很聪明的、是很强大的，虽然有时候很要面子。他突然觉得家里的那只狗的毛的颜色很漂亮、摸起来也很柔顺，虽然它曾经跳起来抓伤过他。
“啊！这一切多么美妙，多么美妙啊！”
最后他疲惫地躺在了地上，脑子里嗡嗡直响，说：“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他浑身的气力都被抽空了，他呆滞的目光怔怔地看着天上的浮云。那里有一朵软软绵绵的白云，温柔的风在无形中使它慢慢地消散，一开始，那朵白云还有拳头一般的大，后来就只有拇指般大，再后来，就不见了。他只好怔怔地看着空荡荡的湛蓝的天空。慢慢地，整个的天空被一种浩大的白所蒙蔽了，这样的白无边无际，吞噬掉了一切的色彩，天空失去了蓝，大地失去了绿，全天下只剩下了横无际涯的白。这样的白交迭而来，慢慢地压迫掉了其余的一切。
“这空洞的愉悦终于走了。”
他感觉到极度的平淡，就像是喝多了白开水一样。他的内心在涨潮，但这个潮不会再退去了，他想说：“平淡的白把我充涨得要命。”他真想对这一切翻一个白眼，但是又太懒了。他觉得一切都远了，极度的扭曲、极度的舒张，都离他远了。现在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了，在平静的白中，只剩下他均匀、低微的呼吸声。他渐渐要睡过去了，他真想做一个梦啊。在梦中他说了如下的话：
今天再糟糕不过了，今天再美妙不过了。
明天是个好日子，明天是个坏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