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俩各自一端
望着大河弯弯
终于敢放胆
嘻皮笑脸面对人生的难
同陌生人面对面坐在一起,真是件令人尴尬的事。
并且他是猛然闯入你的生活,手中可能握着——也可能没握着——你的小辫子。这种难以轻易判断的情况是最令人烦恼的。要是在正常的日子里,你肯定早已躺在客厅柔软的浅粉色沙发上,翘着腿看无聊的电视剧。这部名为《永生》的电视剧你已经看到第八十一集,那个把女友抛弃的男主角还没死在女友母亲精心设计的连环套里。不过陷阱已布好,绳索在慢慢勒紧,不出一百集,男主角肯定会吃他人生中的一大亏。
当然这都是你自己的判断,你不是导演,无法精准预测剧情的走向,只能依靠往日的经验初步估计。庆幸这不会给你带来困扰,最坏的结果不外乎要到第一百八十二集男主角才会栽跟头。况且,你手里还有遥控器。不爽的话,能随时按下遥控器的红色按键,关掉电视。同样,这也不会给我带来困扰。我对面这个满头长着如钢针般的银白色短发的男人,才会给我带来麻烦。相反,这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他双手捧着白瓷茶碗,小口抿着茶水。像是在反击他的呼气,碗口腾起的热汽在眼镜片正面蒙上薄薄一层。我看不清他藏在水汽后的眼睛,也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他倔强的头发,刺得眼疼。
“妈的,王八蛋!”我嘀咕了一句,并刻意加重语气。
果然,他把茶杯放在桌上,摘下眼镜,低头用袖口擦拭着问,“你说什么?”
天平开始倾斜。
伙计端着一盘放满红色辣椒酱的炒菜从我们桌边走过,他系着满是褐色油渍的围裙,经过时携起一股油腻的风。这种味道充斥在他黑得发亮的头发里,衣服内,皮肤表面。再过一段时间,便会渗入他的骨头,再也无法去除。无论他是在公交上、长途客车上、火车上、飞机上,甚至是在时空穿梭机上,无论是在庄严的会堂、有着连绵雪山的青藏高原、北太平洋西部的马里亚纳群岛深不见底的海沟,哪怕是在意大利西西里风神岛斯德朗博利火山口……只要有人从他身边走过,肯定能闻到油腻腻的饭菜味儿,从而判断出他是一个小餐馆的伙计。
柜台前有个身高一米七左右的瘦弱男人正在结账,旁边站着个身材火辣的女子,黑色紧身短裙把她的臀部裹得紧紧的。短裙下两条白花花的大长腿,交错在一起。我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足足三十秒,思索着这二人是热恋中的情侣,还是已被日子打磨得没了脾气的夫妻,亦或是偶然碰到,彼此对眼勾搭在一起的野鸳鸯呢?察觉到她快要转身,我赶紧收回目光。
“问你呢,你说什么?”对面已戴上擦拭好的眼镜。我仍旧看不清藏在镜片后的眼睛。我们之间隔着张六十厘米宽的玻璃餐桌,摆着一把茶壶和十个茶杯。在茶壶上方是香烟散发的烟雾,它横在我们之间,粘稠得如同浮动的液体,让我看不清对方的面目。
我向隔壁桌努嘴,“他们。”
隔壁桌坐着五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其中一个坐在过道上。他们每个人嘴里都叼着支劣质香烟,烟头小小的红色火星在刺鼻的雾气中若隐若现。桌子中间放有一小碟水煮花生,五双筷子安静地躺在桌子边沿,谁都没动。对面瞅瞅他们,又小心翼翼地捧着茶杯喝起来。
看情况,如果我不阻止他,他会一直喝下去。直到壶里的水喝完直到这个位于小巷深处的餐馆关门倒闭直到城市源头水库枯竭直到人类灭亡直到地球爆炸宇宙毁灭一切重归于寂……现在要是说不后悔接了那个该死的电话,我就是在骗自己。
我习惯于一切明明白白地展现在眼前,任何事情——尤其是工作上——的起承转合,都能在脑海里准确无误地推演。在公司这个岗位上我干了五年,年底职位还会再上调一个级别。不出意外的话,领导会越来越少,下属会越来越多。这些都是再清楚不过的事。五年如此,十年如此,十五、二十年亦是如此……就像是河底的顽石,任凭水流冲刷,我自如如不动。
电话铃声响起时是下午四点三十一分,再有五十九分钟下班。我瞄了一眼电脑显示器右下角的时间,待第三次铃声,迅速拿起话筒说,“你好。”另一端传来“嘟嘟”的声音,显然是在我拿起话筒的瞬间挂断了电话。五分钟后,铃声又再次响起。这回我没等,第一时间拿起话筒问道,“哪位?”回复我的依旧是“嘟嘟”的提示音。
会是谁?我抬头扫视着办公室内的二十三名下属,所有人都在忙碌着,颇为诡异的是没有一人打电话。只能听到敲击键盘的噼啪声和鼠标的点击声,间或有几个人轻微地咳嗽着。难道是供应商?内部审查科?忽然,办公桌右侧的座机再次响起,一时整个办公室内只能听到它的铃声。我拿起话筒,没有说话,不出意料,对方早已挂断。快下班了,明天周末,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把话筒放回原位后,拔下接口的水晶插头,“去他的,爱谁谁吧,和我开这种低级的玩笑。”
现在我知道是坐在对面的这个家伙,打座机打手机,在公司门口等我,但就是不说为什么。我自己的事情心里有底,不敢说是天衣无缝,但也不会留人把柄。
“他们的事情我管不了,”他终于喝完一杯热茶,慢悠悠地说,“你的事情我得管。”笼罩在我们周围的烟雾仿佛淡了一些,我隐约可以看到这张陌生、苍老的脸上透着舒适的表情。如同沙漠中长途跋涉的旅人,在城镇的旅馆里,泡了一个热水澡。
听到他的话,我心中一惊。天平已彻底倾斜,如同失去根基的大厦般,马上就要倒塌。我稳稳心神,暗道,这点儿伎俩还唬不住我,“有话直说吧!”
不经意间,我看到隔壁桌上已空无一人,五双筷子和一小碟花生还保持着刚才的模样。怪不得烟雾会变稀。他们结账了吗?什么时候走的?我向柜台望去,短裙女子还站在那儿,已转过身,小小的眼睛,薄薄的嘴唇,模样平淡无奇,胸前的那对小山丘倒颇有规模。真可惜了这前凸后翘的身材。我偷偷盯着她的胸部看了一会儿,心中已做好打算,要是对面再不说出个门道,我马上离开。
“080709,100315,110519,110715…”他开始报数字。
“够了!”我起身准备离开。
“你总得给自己找条路吧,不要和我一样。”他快速地说着。
他妈的狗东西,也敢说三道四!我匆忙向外走着。现在回到家中,还能再看一集《永生》。谁知匆忙间,恰好同转回来的餐馆伙计撞到一起,他手中那盘满是辣椒酱的炒菜全扣到了我身上。我正想发火,却听他骂道,“操!走路没长眼睛啊?”
我抓起一把粘在外套上的炒菜,想甩他脸上并踹他一脚。突然,我觉得有些不对,尝了尝,“竟然是西红柿!”我一把推开他,跑了出去。
小巷一侧的路灯已经亮了。电线杆高约五十米,两根电线杆距离约有一百五十米。一小块黄色的圆形明亮地带后,是大片大片的黑暗。幸好竖在几个店铺门口的招牌上,彩灯仍在一闪一闪,看到“洗头100一次”的红色字体,我感到一阵心安。
也许在公司门口一拳撂倒他,才是正确的选择。最不济还可以选择不跟他走。可我最终还是来到了这里。
此时,我又想起了那只虫子——一种有硬壳,一指长,只能贴着地面蠕动爬行的虫子(我不知道它的姓名,姑且称为虫子好了)。那是一个月前在香山上,我爬到半山腰,坐在树荫下的石阶休息。
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太阳挂在半空,柔和地抚摸着它的子民。嫩绿的树叶随着偶尔经过的微风舒展着身体。一切都再正常不过。坐在对面长条木椅上的老夫妻,脸色红润,气息平稳,也是再正常不过。我等待着,等他们起身后,也能坐在上面休息会儿。
当我盯着两位老人坐着的木椅时,我也看到了它。我不知道它最初从哪儿来,也不知道它最终要到哪儿去——而西游记里的唐僧知道,他知道自己从“东土大唐来”,到“西方求取真经”。他可能也知道这虫子的目的地。它缓慢爬行着,肥硕的身体完全遮盖了小小的下肢,我甚至怀疑它是在用肚皮蹭着前行。
那两位老人已休息够了为什么还不走?他们要休息到什么时候?看着它从阳光中一路爬到阴凉,肯定也是十分艰难,要是被老人一脚踩死,该多可惜啊。我正提心吊胆着,后来才知道自己多虑了。四只脚晃来晃去,直到他们站起来离开,都没踩到它。
我正想占领座位护送它一程,突然,耳边传来一声脆响,极其微弱,在游人如织的景点都算不上个声音。但我却听到了,硬壳的破裂声,宛如晴天霹雳!我呆呆地看着那只黑色的高跟鞋和已经瘫成一团、流着绿色粘液的尸体,一时忘了自己在哪儿。
原来,它爬这么久,躲避一双双有心或无心的鞋子,就是为了等她。我想不通的是,什么人爬山会穿黑色高跟鞋?更想不通的是,什么人会清楚记着我做出选择的每一刻……
这该死的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