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赵王石虎认为燕王慕容皝没有前来与赵兵会师攻打段辽,而是自己抢夺利益,想要讨伐他。太史令赵揽进谏说:“星象显示,本年的星座正好守护燕国地区,必定师出无功。”石虎怒,鞭打赵揽。慕容皝听闻,动员戒备,又撤销六卿,纳言,常伯,冗骑常侍官。后赵戎卒数十万,燕人震恐。慕容皝对内史高诩曰:“怎么办?”回答说:“赵兵虽强,不足为忧,我们坚守城池,他们不会有什么作为。”
石虎向四方派出使节招降,燕国成周内史崔焘、居就县令游泓、武原县令常霸、东夷校尉封抽、护军宋晃等响应投降,得三十六城。游泓,是游邃哥哥的儿子。冀阳流寓之士一起杀太守宋烛,投降后赵。宋烛,是宋晃的堂兄。营丘内史鲜于屈也遣使降赵。武宁县令、广平人孙兴晓谕吏民,一起逮捕鲜于屈,数落他的罪状,杀了他,闭城拒守。朝鲜县令、昌黎人孙泳率众抵御赵军。境内大姓王清等密谋响应石虎,孙泳将他逮捕斩首,同谋数百人惶怖请罪,孙泳赦免他们,和他们一起拒守。乐浪太守鞠彭因为境内全都叛变,选乡里壮士二百余人一起回到首府棘城。
五月九日,赵兵进逼棘城。燕王慕容皝想要出亡,帐下将慕舆根进谏说:“赵强我弱,大王一抬脚要走,则赵军的气势就成了,假使赵人组织动员我们的国民,兵强谷足,就不可战胜。我想赵人正巴不得大王如此,为什么要掉进他们的计策里去呢?如今固守坚城,其势百倍,就算他急攻,我们也能坚持,再观察形势变化,出击求利。如果大事不成,再走也不迟,为什么要望风而逃,做必亡之事呢!”慕容皝这才停止,但脸上还挂着恐惧的神色。玄菟太守、河间人刘佩说:“如今强寇在外,众心恟惧,事之安危,系于一人。大王此刻无法推卸责任,应当自强以激励将士,不宜示弱。事态紧急,请派我出击,就算没有大捷,也足以安定众心。”于是率敢死队,骑兵数百人出城冲击赵兵,所向披靡,斩获而还,于是士气百倍。
慕容皝问计于封弈,回答说:“石虎凶虐已甚,人神共愤,祸败之至,随时灭亡!如今空国远来我坚城之下,是易守难攻之势,他兵马虽强,也不能给我造成多大祸患;时间长了,他内部衅隙自生,我们只需坚守以待变而已。”慕容皝的心意才安定下来。再有人劝说慕容皝投降,他就说:“我正要取天下,投什么降!”
赵兵四面蚁附攀城攻击,慕舆根等昼夜力战,血战十余日,赵兵不能攻克,五月十三日,赵兵撤退。慕容皝派儿子慕容恪率骑兵二千人追击,赵兵大败,斩首三万余级。后赵诸军皆弃甲逃溃,惟独游击将军石闵一军得以全身而退。石闵本名冉瞻,内黄人,本来姓冉,赵主石勒破陈午,俘虏了他,命石虎收为养子。石闵骁勇善战,多策略。石虎很喜爱他,把他当自己的亲孙子看待。
华杉曰:
慕容皝幸得有良将谋士,而他也能听话。慕舆根的判断非常准确,慕容皝只要一走,燕国所有人心都会抛弃他而投降石虎,他就成了在敌国逃亡,而不是在本国撤退,即刻被擒。
刘佩出城攻击,不是为了打败敌人,兵法上叫“治气”,治理自己的士气。面对大敌,军心恐惧,赶紧出去打一个胜仗,大家就觉得敌人并非不可战胜,士气就上来了。否则,你要守城,保不住有的人就开小差,更糟糕的说不定还有人开城门投降。
封奕的计策呢,就是一个字:等!我们很困难,敌人也很困难,敌人的困难和我们一样多,甚至可能比我们还多。我们内部有问题,敌人内部的问题比我们还大。别看他现在好像占上风,等等看!只要我不死,就会等到变化。
结果呢,石虎攻城,只打了十几天就撤了。这是很奇怪了,怎么不还得打两个月?不知道他为什么,或许是粮食准备不足,或内部有什么事情。这就是敌人的困难和我们一样多,甚至可能比我们还大的道理。赵兵一撤,慕容皝马上就追,石勒来了几十万大军,慕容皝这下子怎么又敢只派两千人就去追击呢?而且这两千人就杀得赵军丢盔弃甲,斩首三万,平均每人斩了十五颗人头,基本上不是打仗,是刽子手行刑了。这还是“治气”的道理,兵法上叫“击其惰归”,孙子兵法:“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早上出战的时候,士气高昂,到中午就疲了,懈怠了,晚上回营路上,则是暮气沉沉。“故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赵兵几十万大军前来,燕国三十六城望风投降,这是赵军是锐气,燕君呢,连慕容皝都两腿打颤,站不稳,要跑!等他打了十几天,没占到什么便宜,他们就很沮丧了,要回家了,回家路上,就是“昼气惰,暮气归”,慕容皝就击其惰归。骑兵一冲击,赵军无心恋战,指挥系统崩溃了,没有指挥,就已经不是军队,不管是十万人还是一百万人,都只能排队给人家斩首,组织不起战斗,这就是三万人被斩的原因。石闵能够全师而退,就是因为他还能有指挥而已。
犯的都是最基本的错误,石虎如果能派石闵断后,设埋伏以待追兵,恐怕慕容恪还不一定能活着回去。兵法常识:军队最大的损失往往都不在会战的战场上,而是在撤退的路途中。石虎大概认为燕军不敢来追,就被追兵打乱了。这也是违背了兵法基本原则——孙子兵法:“故用兵之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不能认为敌人不会来,而是我始终有准备;不能认为敌人不会来进攻,而是我有准备,他攻不进来。慕容皝做到了让城池“不可攻”,而石虎却对燕军的追击毫无准备。他的用兵,也就不过如此了。所谓用兵如神,你打多少胜仗也不算什么,关键在于能始终不败。
5、
石虎回到鄴城,任命刘群为中书令,卢谌为中书侍郎。蒲洪以功劳拜为使持节、都督六夷诸军事、冠军大将军,封西平郡公。石闵对石虎说:“蒲洪雄俊,又得将士死力,他的儿子们都有非常之才,又掌握强兵五万,屯据京畿地区;应该秘密将他铲除,以安社稷。”石虎说:“我正要依靠他们父子以取吴、蜀,为什么要杀他!”对待蒲洪更加优厚。
6、
燕王慕容皝分兵讨伐诸叛城,全部攻下。开拓疆境,一直到凡城。崔焘、常霸逃奔鄴城,封抽、宋晃、游泓投奔高句丽。慕容皝赏赐鞠彭、慕舆根等,而惩治诸叛变者,诛灭甚众;功曹刘翔为他们求情讲理,也保全了不少人。
赵兵攻棘城时,燕国右司李洪的弟弟李普认为棘城必败,劝李洪逃走避祸。李洪说:“天道幽远,人事难知。况且我被委任,不宜轻动,到时候又后悔。”李普坚持劝说不已,李洪说:“你如果觉得自己看得准,就自己那么做。我受慕容氏大恩,道义上没有离去之理,当效死于此而已。”与李普流涕诀别。李普于是降赵,跟从赵军南归,死于丧乱;李洪由是以忠笃著名。
华杉曰:
面对生死存亡,君子当何以决策去留大计?一是“君子见几而作”,二是“唯义而已”。绝不与时俱进,随机应变。所谓见几而作,就是在事情发生的萌芽状态,只有一些细微的迹象,就即刻决策,该走就走。如果你走了,结果原来的国家或公司发展得很好,那你就接受你的判断错误。如果你走了,原来的国家乱了,或公司垮了,你就避开了祸患。这是“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不会等到最后一刻,“实在不行了”再走,那时候晚了,或者走不掉了。
唯义而已呢,就是已经大难临头了,该怎么办,这时候就是唯义而已,凭着大是大非的是非标准去做,什么叫“义”?《中庸》说:“义者,宜也。”该怎样就怎样,就像李洪说的,他深受慕容氏大恩,又有官职,担着责任,这时候于义而言,不该走。不该走,那就留下来,没什么好纠结的。
李洪还说了一句很重要的话:“天道幽远,人事难知。”慕容氏一定会败吗?其实任何人都不知道!所以,这时候你不要“任其私智”,妄下判断。这就是我们很多人的毛病,成天高度关注国际国内形势,做出各种判断,除了自己的事情不管,全世界他都管。而未来会怎样呢?未来不可预知,而且肯定和你的预测不一样!否则你岂不是成了世界首富了?
总结我们的“判断观”,两条:早做判断,少做判断。早做判断,是早点确定选择,然后一以贯之,求仁得仁。少做判断,就是坚持自己的立场和原则,不要随机应变,随机应变既是不义,也是狂妄,啥变你都能应,你咋不上天呢?你比老天还聪明吗?无非就是像李普一样,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划重点:什么事都想做出自己的判断,这是一种病!得治!你判断不了!不要趋利避害,只需凭着是非标准去做,一以贯之按既定方针坚持,把结果交给命运。不要想“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那是毒鸡汤,剧毒!能掌握在自己手里就不叫命运了。历史上英雄人物很多,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人还没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