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这样端详着我的家乡,端详着其中的人,因为这是我最原始的模样。
——题记
我们都说,刘老汉是尊雕像,他是杨家沟存在的证据。
杨家沟是一个遥远的村庄,太孤独了,太寂静了,穿过青山的缄默不言,踩过窄小野径的石子土路,“咯吱,滋啦……”让你以为天地间就你一个人踩得是土地。树呀,赌气似的疯长在山上,布谷鸟儿喊破嗓子都要和对面山顶上的鸟声音对称着。之所以叫“沟”,那是因为它延伸得太悠远了,山坡上、水边上、凹地里、直路上岔路上零零落落的卧着些土坯房。站在这个石头砌的高坝上,扯嗓子一声喊,回声从对面的山上传回来。蓦得感觉自己突然变成了一个有影子的黑点儿,手足无措……
狂风暴雨的时候,路就显得更加瘦骨嶙峋了。骑摩托车从上面走的时候,摩托车像小孩儿跳舞一样,在流水冲出的沟壑里石头上蹦上蹦下。贵伯就是这样子丢了命的,大雨中骑摩托车去街上买尿素,就永远停在了那个夹杂着黄昏与夜色的水沟里。人们发现是两天后了,他在水潭里都冻得发紫了。难怪有老人说:“人啊,在这杨家沟里待一辈子,死在这个水沟里,都望不见那边的山头。”
说这话的正是刘老汉,这些年来,刘老汉和一群固执的老头老太太,就是这村庄的守墓人,他们固守着最原始的劳动状态:穿自己做的布鞋,吃自家种的玉米,煎自家鸡生的鸡蛋,守着自己的老伴儿,等着自己的儿……
在我印象中,刘老汉似乎从未年轻过,也并未变老过,他一直是那个样子-----庄稼汉的样子。七十多岁的庄稼汉是什么样子呢?额头上三条深深的沟壑永远挤满了汗和土屑,有着浑浊瞳仁的双眼老是坐在门槛中央看着大路,那双长满斑的干枯的双手啊,永远握着庄稼:黄金豆、苞谷、麦子……他骨瘦如柴,年年身上挂着的都是那几件衣服:中山装款式的褪色深蓝大褂、尼龙裤子、解放鞋。他时常眯着他那双皱皱巴巴的眼睛,带着威严的笑意,仿佛庄稼汉该有的这些乐趣,他都有了,别无所求了。
在村儿里,中年人叫他“刘伯”,我们叫他“刘爷”或“刘公”,他的事儿我们都知道:他是经历过土匪抢家的人,有一个相濡以沫的妻子,矮矮胖胖的很慈祥,十多年前去世了,紧接着她的大儿媳妇儿病逝了,后来,小儿子在结婚前几天出车祸了,埋了小儿子之后,大儿子便带着孙子出去找活儿干了……霎时他从一个儿孙满堂的人变成了一个孤寡老人,我觉得他额头上的沟壑定是从那个时候长起来的。
村里人都说,刘老汉是村里最“硬气”的人,是杨家沟的脊梁骨,所以村里所有的红白喜事他都是“管事儿”的。他管的了兄弟相争,也管得了妯娌间的明争暗斗,红白喜事中收的礼,吃剩的菜和肉,没用过的米和油等,它都公公正正的分匀了给主家的儿孙们,他说:“这光溜溜的青天白日,我刘老汉不怕得罪人!”
自信平生无愧事,死后方敢对青天呀!
刘老汉都活到古来稀了,一天疲于奔命的就两件事儿:本业是盼儿孙回家,煮一大锅糊汤(陕南的一种玉米粥)给他们吃,副业是天天扛锄头上坡做活路。春节一过,就挑着粪上山了,挑粪的背篓还没扔,又到了种黄金豆和包谷的时间了。那种下去的种子呀,下半年就是白花花的饭呀!六月三伏天他去摸摸那晒的蜷起来的玉米叶子们,定了定神,这地呀真的是渴坏了,这要是下一点毛毛雨也是好的。一到8月份,可把他给忙坏了,背着大背篓嘿咻嘿咻的上坡掰玉米,一筐一筐的倒在堂屋中央。那真是一个厚实的肩膀,那边背篓勒出的痕就像蜈蚣大摇大摆地长在他身上,顾不了那么多了,赶紧剥好了苞谷挂在房梁上才算对得起这份沉甸甸呀……人啊,纵使你有千万种活法,到最后也就归结为两个字:劳动。那些最普世的哲理,也不过是作为一个劳动者的朴素情感而已。
奇怪,刘老汉好像总也不生病,家里也没有瓶瓶罐罐,可他总爱一边锄草一边在山坡上唱孝歌。“歌路不是容易开,背起锣鼓汗水来,有心开了长歌路,深更半夜怎到头……”有时唱“开锅路”,有时唱《亡人游十殿》《奈何桥》等,这可能是刘老汉唯一的放松方式了。在我们那儿,死人要唱几天几夜孝歌,孝子孝孙在前面举着引路幡,后面跟着敲锣打鼓的歌手围着灵柩歌唱。傍晚时,听着刘老汉的孝歌声伴着布谷鸟叫,那路边的一排排杨树可能会恶狠狠的默念:再美的黄昏到底也是凉薄的……
伴着杨家沟那深沉朦胧的夜色,刘老汉洗完了煮猪食的大铁锅,踩着那双进满沙子的解放鞋,坐在门槛中央,脱掉鞋磕几下倒出沙子,望着那条常年累月踩得平平的大路,这庄稼人的蛮劲儿啊,年年都会生出来,就像那年年都会升起的太阳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