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小:唯有香如故

01.

公元501年,南齐永元三年。

杭州城外的一条小道上,一辆油壁车正在不缓不急地行驶。

驾车的是一名十七、八岁的小厮,此时他稍稍回过头,向背后挂着的青幔唤道:“贾妈妈,贾妈妈,姑娘睡着了吗?”

青幔内传出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小声些,姑娘睡着了。哎,让她好好歇歇吧,昨日孟大人家一夜歌舞,姑娘的眼都没合过。”

小厮压低了声音问道:“您说,这孟大人好歹是一方父母官,请姑娘登门赴宴,姑娘却几次三番拒绝于他,不怕招来后患么?”

贾妈妈却说道:“你懂什么?姑娘只肯与那些正人君子为友,从不屑向权势低头,如果不是孟大人几次三番诚心相邀,姑娘也决计不肯去的。”

贾妈妈望着身边这个还在睡梦中的、自己从小带大的女孩,言语中充满了慈爱:“更何况,姑娘何等聪慧,昨日宴席上只不过做了一首小诗,便打消了与孟大人之间的误会。”

“这是怎么回事?好妈妈,讲予我听听。”小厮一看有故事可听,立马兴致高涨。

“昨日刚到宴会上,孟大人心中还是有气的,大概想要故意销一销姑娘的锐气吧,便指着庭中的一树梅花,要姑娘以此题诗。姑娘稍一思索,便口占一绝'梅花虽傲骨,怎敢敌春寒。若更分红白,还须青眼看。'”

“这首诗,可又怎么打消了误会呢?”小厮不解道。

贾妈妈耐心地解释:“姑娘以梅花自喻,说自己再有傲骨也不敢与孟大人这股'春寒'作对,末两句又告诉孟大人,我虽一介歌伎,但自是品行高雅,你绝不能小瞧了我去。你说,这不是既给了孟大人面子,又保全了自己的名声吗?”

小厮一听,高兴得赞道:“我们姑娘果然聪慧!”但旋即目光又暗淡了下去:“只可怜姑娘也是富贵人家出身,当年若不是老爷夫人去得早,姑娘也绝不会沦落到这烟花之地。”

小厮只顾伤感,却没留意到迎面行来一匹青骢马,车马眼看就要相撞,马的主人赶紧拉紧了缰绳,小厮也急急忙忙刹住了车。

“小牛,怎么回事?”巨大的颠簸惊醒了车子的主人,一个清丽的女子掀开了车帘,“姑…姑娘,是小的驾车不稳,差点惊了这位公子的大驾。”小牛结结巴巴地说。

苏小小探出半个身子,望着马的主人,很是抱歉地说:“是我家仆人鲁莽,公子受惊了。”

马主人是一位风姿俊朗的少年郎,此时,他与苏小小四目相对,一双清透的眸子映着另一双,似乎藏有千言万语。

在余杭城稍显寒冷的早春里,这一对年轻人第一次见面了,这一眼,便是万年。

02.

“阮郎你说,当初若不是我留下的那首诗,你是不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我家来?”

闲暇时小小常与阮郁开玩笑,指的是上次两人差点车马相撞,阮郁看到了小小后,眼睛便再也移不开去,一定说是自己惊扰了姑娘大驾,要择日登门致歉。

小小不发一语,只是微笑着写了首诗让小牛交给阮郁,“燕引莺招柳夹途, 章台直接到西湖。 春花秋月如相访, 家住西泠妾姓苏。”

“原来这位神仙似的人物,便是杭州城一代名妓苏小小。”虽是一介烟花女子,但阮郁已经被她的容貌与才情吸引,次日便找到小小家登门拜访。

爱情在两颗年轻的心中总是滋生蔓延地特别快,更何况贾妈妈在知道了阮郁是当朝宰相的公子后,更是极力撮合。

“姑娘生世凄苦,但得一家世清白的公子真心相待,免这一番颠簸流离,哪怕仅能当个侍妾,也是好的。”无人的时候,贾妈妈常这么想。

阮郁本是官宦子弟,四处游历名山大川,最终到了西湖边上却停留了下来,既是为了西湖的美景,也是为了西湖的美人。

两人在一起的日子自然是过得逍遥且快乐,从春到夏,西湖边处处留下了他们的身影,如果不外出的时候,便整日整日地呆在苏小小的宅中,或是吟诗作赋,或是弹琴弄筝,很有些“岁月静好”的样子。

“若是一直这样跟小小过下去,也算是一大快事。”阮郁常常私心里这样想着。

可是无论是阮郁,还是小小,都明白这种幸福的日子并不会长久。每一个晨昏朝夕都在小心翼翼的幸福中度过,生怕哪天就戛然而止。

阮郁父亲的书信最终还是从建康城寄到了杭州,这位当朝的宰相,在听说儿子沉醉在一个妓女的温柔乡里乐不思蜀时,不仅大为震怒。书信里言辞苛利,要求阮郁必须即日启程,返回建康。

初秋天气微凉,衬得人心一样悲凉。杭州城外,一对即将分别的人此时更是依依不舍。苏小小像平时一样,为阮郁整理好衣襟,竭力忍住泪水,笑着对他说:“阮郎,此去路途遥远,却不知何时再见。愿你多多保重,永远不要忘记我,小小便知足了。”

阮郁止不住泪如泉涌,此时恨不能把什么身家富贵、功名利禄统统抛到脑后,只为和小小长厢厮守:“小小,你一定要等着我。等我回家便一定想父亲禀明,你不同于一般的烟花女子,我俩真心相爱。我一定要求得父亲同意你入我家大门。”

苏小小笑道:“好的,我自然等你。也请你早些归来。”

待阮郁的马渐渐行远后,贾妈妈红着双眼对苏小小说道:“不知道阮公子此去什么时候才能够回来。”

小小凝望着阮郁骑马消失的方向,一字一顿道:“他不会回来了。”

03.

阮郁走后,苏小小的生活仿佛回到了与阮郁相识以前,上门拜访的文人墨客依旧不断,若谈得来的,即使一介布衣小小亦会亲自招待,若不合意的,就是朝廷命官小小也推脱不见。

只有贾妈妈看得道,小小在无人时紧锁的眉头,她常常长时间地坐在窗边,望向窗外的眼神,就如秋天的风雨一样晦暗。

秋去冬来,转眼便又到了春天,西湖边的柳树已开始吐出浅浅淡淡的新芽,暖风微醺的日子渐渐代替了冬日的阴霾。

“姑娘,今日得空,出去走走吧。”贾妈妈劝道。

苏小小抬眼看看窗外江南的春天,自忖自从阮郁走后,自己的确是百事都倦怠下来,已经很久没去看看屋外的世界。

仍旧是那辆油壁车,吱吱呀呀地行驶在小道上,只是如今再没有快乐的气息。

“姑娘,你瞧,西湖边的柳枝又绿了。”贾妈妈尽力将一路上的风景指点给苏小小看。

苏小小透过车窗上的青纱往外看,西湖边游人如织,又到了一年踏青的好时候。

就在这时,她的眼帘里,闯入了一张最熟悉的面孔:白皙的脸庞,两道剑眉,一双深邃而乌黑的眼睛。不正是阮郁吗?

“不,可他不是阮郎,”苏小小默默地摇头晃脑,否认了之前的想法:“这个书生穿戴衣饰都比阮郎寒酸许多,神采间也透露出落魄,不像阮郎那般风姿。”

忙让小牛去请那位书生上前询问,“公子为何深情落寞、愁眉不展?少年人不该如此。”

只见那书生深深一揖,答道:“在下鲍仁,本籍杭州人士。因想起几年上京赴考日期已临近,但囊中羞涩,盘缠还未有着落,因此心中焦虑。”

苏小小沉吟片刻,便对鲍仁道:“公子若不嫌弃,请随我到寒舍走一趟,我那些个暂时用不到的金银和珠宝首饰,可送与你做些个盘缠。”

鲍仁吃惊地张大了眼睛,他本来只是心情郁闷到西湖边散散步,哪会想到遇见一位佳人,这位佳人还主动提出解他的燃眉之急。

“在下惶恐,请问姑娘大名?而且姑娘你为什么要帮助我这样一个落魄书生呢?”

车帘内又是一阵沉默,须臾便传来刚刚那个柔和的女声:“妾乃钱塘苏小小,想必公子也对我有所听闻。至于为什么要帮公子,完全是因为,你很像一位故人。”

04.

阮郁走后,一直没有信守诺言回到杭州。一直到了六月天气,才有一封书信从建康城来。

信中字迹潦草,一看就是慌乱中写下的,其中详尽自己如何一回家便被老父亲软禁,失去自由,又是如何被逼与一位官宦人家的小姐成亲的。

“小小,父命难违,请你忘掉我吧。”信的末尾写道。

对于阮郁的变心,苏小小一笑了之,她把信撕碎,随风飘走。阮郁,彷佛只是她生命中出现的一个过客,匆匆到来,又匆匆离开。

夏天一过,经过秋天的凉气浸染,苏小小感染上了风寒,虽然贾妈妈竭力为她请医问药,但这病却一天重似一天,直到深秋,苏小小已不能起床了。

贾妈妈的眼泪从来没有干过,也许她也意识到,这个从小就和她相依为命的女孩命不长久了。

这日,已经十分虚弱的苏小小,吩咐贾妈妈扶她起来倚窗而坐,贾妈妈照办了,把她扶到能看到西湖的那个窗户边坐下。

“妈妈,把窗子…打开吧,我想再…在看一眼西湖的山水。”苏小小喘着气说。

“姑娘,外面很冷…”贾妈妈一句话还没说完,便忍不住把头扭向一边,哭了起来。

苏小小捧过贾妈妈的脸颊,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妈妈,我从小便由你抚养长大,你在我心里…便如同亲生母亲一般。小小本想为你养老送终,如今看来,竟不可能了。”

“姑娘不要说这些话,姑娘福大命大,定会长命百岁的。”贾妈妈一边哭泣一边说。

小小苦笑着摇摇头,拼命去推开眼前那扇窗户,贾妈妈再也没有阻止她。

当万物肃杀的西湖再次出现在自己眼前时,苏小小禁不住哭了。她还记得自己如何在花娇柳媚的春光中放纸鸢,在夏夜晴朗的月光下作画…她在西湖畔成名,如今又要在西湖边逝去,这里并非她的故乡,却承载了她最多的生命。

“贾妈妈,我去后,把我埋葬在…这西湖边上,我不愿再世为人,只愿…生生世世守着着西湖,足矣。”

“姑娘,姑娘。”贾妈妈知道自己已不能挽救这个正在逝去的年轻生命,已哭得不能自已。

苏小小勉强撑起身子,眼神凄楚地望向窗边那棵松柏,她想起春天时曾和阮郁在这棵树下山盟海誓,“我阮郁定会生生世世陪同小小,永不变心。”

呵呵,永不变心,小小想到这四个字,不禁轻轻摇了摇头,不过一年光景,阮郁就已经是另一个女子的丈夫了,不知道他陪着自己新婚妻子的时候,会不会也说“永不变心。”

可是已经来不及去假设了,苏小小感觉到自己生命犹如一支风中的烛火,马上就要熄灭了。

“贾妈妈,”苏小小唤着贾妈妈,凑到她的耳边,说出今生最后一句话:“待我…死后,将我埋在…西湖旁边,西泠桥下,长伴青山绿水,于愿足矣。”

鲍仁金榜题名,正骑了青骢大马,带着些丝绸布帛、珠宝首饰之类的前往苏小小宅,准备拜谢这位好心的姑娘。

“苏姑娘看上去并不像喜欢这些东西的女子,”鲍仁坐在马上,默默地想着,“可是如今,我也只能把这些世人眼中最好的东西送给她。苏姑娘的眉眼之间总是蕴含着一股哀愁,这样的女子,心思并不好猜。”

就这样一路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行到了苏小小家,让鲍仁惊讶的事是,宅门大开,里面传来贾妈妈哭天抢地的声音。

“小小姑娘…”鲍仁踉踉跄跄奔进苏宅,只见房中一片缟素,贾妈妈身着丧服,哭得死去活来。他错愕地看着这一切,床上的小小双眼微闭,嘴角还含着一丝浅笑,仿佛睡着了。

鲍仁扶棺大哭了三日,泪眼朦胧中仿佛又见到小小对他微笑,他永远忘不了初见小小时那惊鸿一瞥,忘不了小小在他最苦闷的时候出现,让他得以一展抱负。金榜题名后,他一路风尘仆仆赶来见小小,究竟是因为恩情呢,还是别的呢?鲍仁说不清楚。

三日后,苏小小被安葬在了西湖边的西泠桥下。

05.

我叫苏小小。他们说,是我的存在,让空濛的西湖又多了一抹瑰色。

我被埋葬在这儿的时候,最初,贾妈妈和鲍仁隔三差五总会来看我,为我带一些时兴的玩意儿,或是我爱看的书籍,渐渐地,他们都老去了,然后就再没有出现过了。

可我并不孤单,闲暇时,我会在雨后的西湖边看游人出行,或是在月下攀一支桂花,细细吟出一首有关的诗歌。

很多文人墨客来看望我,为我写下一些缠绵悱恻且多情的诗句,在他们的诗中,我成了一个多情却又偏偏得不到爱情的女子。

比如说唐代的鬼才李贺,他在那首著名的《苏小小墓》中就写我: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多唯美,可又多么凄凉。可是我想说,他们都误会我了。

我一生最爱的,是天然无矫饰,是能拥有一个自由自在的灵魂,爱也出自本心,恨也出自本心。那些衣冠楚楚的官老爷、道学家们,我看着都替他们累。

这就是我为什么热爱西湖的原因,它用它那宽阔的胸怀,包容了我这颗不安定的灵魂。

和阮郁的爱情,初时我是高兴的。可是我从来都知道,我俩身份地位悬殊,绝对不能长久。不能长久便不能长久吧,爱恨情愁,本该发乎自然,如果哪天它戛然而止,那便是缘分到了,不能强求。

可是我从没想到,那天来临得那样快,还好我让自己早有准备,不至于太过悲伤。可是真正伤到我的,却是阮郁信中,他父亲的一句话:“出身行户,举止轻佻,不可入我良家。”

原来,不管我如何自尊自爱,一旦误入风尘,便再也不算是个行为清白的女子。

我在那一刻感到了绝望,世人追捧我,也许是为了我的外表,或者我的才情。但是没有人是发自内心地尊敬我,离开了那一场场纸醉金迷的聚会,我在他们眼中,依旧是个不入流的烟花女子。

既然如此,索性抛开这副臭皮囊,只让这一缕魂魄,伴着西湖的春花秋月,倒也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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