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 | 抵抗虚无与荒诞

2022年12月5日下午五点一刻,我默默结束了第六次心理咨询,和我的心理老师道了别。走下大学生活动中心的台阶时,撞见最后一场相似的晚霞。

前三次期间学校禁止聚集,我揣着耳机去往图书馆台阶、天台、草坪,与她的交流永远隔着一层电子屏。晚霞在我脸上投下橘黄色的,丧失温度的光。没有手机支架,我举着手机说起过去,画面止不住地摇晃。

后三次学校政策变化,我能够名正言顺去往咨询室,待在那一方狭小的空间里,空调的风口,等待身体的回暖。书包被我堆在沙发一角,与我一起等待审判。

勤工俭学的学生端来一杯温水,我们等待的时候,纸杯里的水汽就在慢慢蒸发。等我的心理老师姗姗来迟,周围已经起了厚厚的一层雾。我看不见她,她也看不见我。

这是理论上的最后一次,我甚至已经做好了告别的心理准备。她似乎也将这一前提明镜高悬,交流的氛围是意外的松弛。只有结果一如既往,如同保证书上写的那样:非问题导向。

或许是我无意透露出错误的归因方式,为下一次咨询提供了新的理由。临走时她向我提议:由于情况特殊,我可以申请再加一次咨询。我沉默很久,把情绪藏在眼里。

可是再加一次咨询又能为我带来什么呢?我日渐荒芜的心境,会因为这额外一次咨询而产生变化吗?末日正在迫近,大家都在飞奔。它没有为我增添前行抑或后退的动力,只是让我长久停留在了原地。

我拒绝了她的提议。

01 存在即无意义

我的生活被一些无意义的瞬间包围着。

2022年,学习、刷题、模拟、背书、作文、记录,被迫周旋于复杂的人际关系,日复一日感到疲惫、焦躁、怀疑、恐慌、困惑、迷茫,于是在计划本上写下活到23年的理由是可以旅游、贪睡、扫街、读书、观影、写小说。

而真正到了这一刻我却没钱、失眠、阴郁、精力发散、烂尾、卡文,与这个世界逐渐脱离。我的人生正卡在瓶颈,瓶颈以下都腐烂,发臭。

某个重要的时间节点过去之后,生活好像没有什么不同,唯一改变的是某些寄给未来的信件可以打开了。打开也没意思,写了什么我都一清二楚。记忆力总是花在没有用的地方。

熬夜第二天睡到九点半,去花鸟市场买了三只小金鱼。新的环境还很陌生,那只大黑鱼咀嚼食物时,嘴唇一下一下地撞击着玻璃。我就坐在床沿看了它很久。

妈妈下班回来为我带了一盒生日蛋糕,没有什么装饰,只是薄薄的蛋糕胚和没味道的淡奶油,上面堆了一些很酸的水果。问起价格是188,我瞬间没了兴致。

前一天喝了热乎乎的芋泥麻薯奶茶,吃了一整份章鱼小丸子,拍到许多冬日暖洋洋的照片,精神像是被充满了电,觉得活着真好,未来还有无限可能。第二天早上我刚睁眼,思绪又陷入混沌。

小区里有老人死去,丧乐声持续贯穿窗户与水泥墙。傍晚时分终于结束,主持人说:明天早上我们将遗体送往殡仪馆,请大家戴好口罩,八点,八点我们出发去送丧。请家属朋友们互相转告。

除夕夜冷风凛冽,我保持听觉敏感在外婆家前后门来回奔波,终于如愿拍到了烟花。烟花的那一刻绚烂和我相机的M档拍摄很难契合,我的拍摄技术也并不高明,于是时间过去很久,我都没能留下什么。

明明在下雨,四面八方的烟花爆竹映衬下居然还是有了点年味。于是和好多很久没联系的朋友发了新年快乐,也收到了他们的回复。直到爆竹声停下,窗外漆黑一片。我戴上耳塞,盯着没人再回的聊天框发了好久的呆。

在布满灰尘的老房子里找到一些旧照片。扎着麻花辫的外婆年轻而有活力,望向镜头的眼里有光。余光里坐着的她却越来越肿胀,虚晃着看我的眼神苍茫而陌生。

计划很久的出行日,甚至已经在前一晚摆好化妆品,充好相机的电,准备好背包和衣物,只等钻进暖和的被窝好好睡一觉。设置了能睡八个小时的闹钟,没想到因为失眠丧失好多。第二天脑袋模糊心情太差,取消了出行。

于是我撕掉昨晚列好的计划,藏起手机。泡一杯无聊的蜂蜜柠檬水,拆开一包昂贵的空气。葡萄柚去皮放进盘子,溅了我一手的汁水。把这些都堆到桌子上,关上房门,花一整天看《去有风的地方》。

我还处在那场风暴里。

02 追寻然后破灭

这些无意义瞬间以虚无感的形式出现,将我包围,以我为中心,形成一场蓄谋已久的风暴。好奇的人们与我隔着这场风暴,如同隔岸观火。

具体一些的呢?也有。

比如21年11月开始策划的那部微电影,为了完成结课作业也为了参加比赛,我们设计了一场鸿篇巨制的工程。从初秋拍到寒冬,前前后后耗费了将近四个月。

编剧和副导演是我,导演、摄制和场记是我同学。制片是我学妹,副摄是我学弟。文学顾问是学ACCA的学长,艺术顾问是学法语的朋友。群演是向学生会借的,古装是向社团租的。主演的专业遍布物流、梁工、广告和工商。

印象最深的是一场在教室的戏。凭借剧组还不赖的学生会成员比例,我们几乎喊来了大半个学生会。摄制时间很赶,拍完这一场之后他们就要去423开例会。

我对整个流程都不是很娴熟,很多事都难以决断。尽管已经拍了几场,面对这样盛大的场景还是会手足无措。另一个导演恰好也是“民主”的性格,于是只能拜托我们的场记兼职演员,也是我们这届学生会团学部部长来控场。

有人在笑有人在闹,光是古装发型就耗了好久。我们都有想法,却都不坚定。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群无知的小学生玩过家家,最后也没个好结果。

再往前看,在这个微电影计划刚要展开的时候,我们似乎就被挫伤了元气。突然到来的采风和隔离,让我们本应开始的拍摄无止境拖延。

没关系,我告诉自己,困难总会有。没有去确认酒店有没有安置摄像头,我就悄悄爬上楼梯,躲进导演和摄影师的房间。短暂的会晤后,我们和指导老师连麦聊天。

老师似乎并没有很看重我们的计划,仅仅是剧本立意我们就和他解释了好久。或许是广告界很少有文艺类影片,他从头到尾都表示疑惑。

那时候我们都被自负的心遮住了眼,被自以为的那套说法圈住手脚,没有想到命运设置的这些障碍,其实都是在劝我们早点放手。

后来又发生了很多很多事。疫情封校、复习考试、演员感冒、底片丢失、录音困难、后期无人……拍摄后期,我几乎每一天都能感受到渺小的我和伟大的梦想之间,不可逾越的距离。

在我们极其不熟练的操作中,后期制作终于结束。提交之前,和指导老师汇报的时候,他还挺惊讶,说我们几乎遇到了在剧组会遇到的所有困难。

2022年3月初,比赛截稿之前,我亲手把微电影成片发到投稿邮箱,却没收到回复。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查看我们的投稿。

或许这个计划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吧,和我后来在2022年6月夭折的两个微电影一样。没有结果,只剩经历,我的努力到最后都变成了无意义。

大四上学期有一门创新创业课,需要把我们大学四年参加的比赛以及成果整理出来提交。时隔好久,我再次打开盛放我所有微电影资料的文件夹。

打开每一层文件夹都像是在揭伤疤,有谁在冥冥之中告诉我:看看吧,这就是你曾经追寻然后破灭的梦想。

03 它在刺痛

那些无意义时刻,再大一点呢?是从2022年2月开始的考研。

我的专业是广告学。如果一定要跨专业,那么最好的选择是新闻传播或者广播电视。而我在爱好与工作的平衡中纠结很久,选择了创意写作。

三跨考研,多么简单的四个字,不经历一次永远尝不到它的险恶。

因为小众,它的专业建设并不成熟。明明写作可以有千万种题材,所需知识也并不局限于严肃文学,可它的初试书目却大同小异,11本专业书和64本课外书,招收的学生直指汉语言文学。

没关系,我可以学。首先要搜寻考研机构。

因为小众,它的辅导体系也并不成熟。有的机构找不到学长学姐就由其他老师来上,那么多节课就只是一味读PPT;有的机构老师授课不针对考研本身,某个考不到的知识点可以深挖一整节课。

但他们的目标与结果是一致的,通过花里胡哨的报名和宣传来挣钱,却完全不考虑课程设置的合理性。总之,那些机构提供的和考研需要的并不匹配,而报名所需经费也远超预算。可是我需要它。我一个人不行的。

而且没关系啊,我可以赚钱。

当时得知了一个剧本杀大赛,一等奖有8000元奖金。加上我省吃俭用留下来的生活费,刚好可以报上最贵的辅导班。

并且,创意写作有一门150分的考试,要求写一篇3000字的小说。剧本杀写作也能积累写作经验,可以作为考试来准备。

于是我花了三个月来写一个故事,33万字耗尽了我的表达欲望。我不一定能获奖,也不一定能积累多少素材,甚至不一定能在规定的截稿日期内写完。但我不得不这么做。

等我写完已经是四月中旬,五月有无数论文和比赛在等我,六月还有漫长的期末考试。而我专业书一轮还没学完,更遑论课外书,课程堆积到我不敢打开。

四月之声愈演愈烈,每一天都有新的意外发生。上一届考研的结果也基本出来,许多真相被公之于众。各种因素在作祟,用尽力气让我放弃。

我就像个亡命之徒,涸辙之鲋,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也找不到存在的意义。

五月初,我正式换了专业,去考出版。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我很快购置了新的专业书,报了新的辅导班。新专业也并不友善。更不成熟的学科体系,完全不同的思维方式,让学习所需时间无限拉长。

书还没看完,五月的论文与比赛席卷而来。论文需要本科知识,比赛是小组作业。人人都摆烂的大三,划水成为家常便饭。想要拔尖,只能付出更多。

同学的拉扯,老师的劝退,家长的怀疑,以及人与人之间必不可少的摩擦,时刻都在发生。每一天我都觉得,活下去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八月初,我得知剧本杀得了一等奖。十一月初,我的银行卡收到8000元转账。那天我感冒很严重,在床上昏昏欲睡了一下午。醒来时看到短信,有一瞬间的愉悦,之后便又陷入茫然。

可是我现在,已经不需要了啊。新的专业不考写作,也无需什么经验。

我很清楚地明白,我是为了报辅导班和积累写作经验,才去参加了这个比赛,为此消耗了大量时间与精力。而这些时间与精力,如果放在考研本身之上,或许我会获得更好的结果。

我的努力最后又都变成了无意义。

我不接受“某些努力会在未来某一刻才展现意义”这个说法。如果我的努力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结果,纵使未来有多光芒万丈,那都是未来努力的结果,当下的努力无论如何,都被赋予了无意义。

真痛啊,我现在仍然这么想。

当我描述某段经历从“痛苦”简化为“痛”,并不意味着苦味可以随着岁月流逝慢慢消散,而意味着它不再只是“一段经历”,是成为一根细小的荆棘狠狠刺进了我的肉里。

这根刺永远不会消失,它在以后不知多久的日子里都安然存在。别人看不见,只有我明确知道,它在刺痛。

它永远在刺痛。

04 不变的结局

我向我的心理老师描述这一切时,语气断断续续,没有条理也不带感情。当我的思绪偶尔遁入空无,我们之间会有一些微小的停顿,她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听着。

我说完这些,空气又凝固很久。最后她只说了一句:“那真的挺让人难过的……”

是啊,那真的挺让人难过的。

阻挡我和身边的大多数一起前行的不是某件事本身,而是由这件事引申开来的,千千万万个细枝末节。

每一个枝条都伸向同一个结局,就是无意义。

可以确定的是,无论微电影,创意写作还是出版,在我做下并履行某个可能关乎一生的盛大决定之时,我也一直在做一件秘而不宣的事——阻止自己过分投入。

当我行至中途,意识到某件事的发展并不如设想,而按原计划行进只会徒增狼狈,我的志气就会衰退,精神就会萎靡。

为了拯救这条道路上的我,必须消耗另一条道路上的自己。

可是我忘了,每条路都有既定的法则,有的方程式只有一个解。

与其说我是选择了看上去“更好走的那条路”,不如说我是向四面八方狼狈逃离,最后踏入同一条河流,所谓“命运的圈套”。

“我有种感觉不知道对不对,是不是这样,当你在放弃前一个专业的时候,你身体里某些东西就已经遗失了。”

她说的当然没错,但并不是这一次。

或许在更早之前,当我由于各种不可控因素作出妥协与让步的时候,表面看来可以重新开始,而实际上我当时不知道,我的身体里的某些东西,正在加速流失。

在无数次事件中细微的放弃之后,我也放弃了自己。

我热爱文学却攀不上它的门槛,我常常写作却无法以此为生。我选择了出版却学得很痛苦,背不下去就出去拍照,拍到最后全是废片。我选修了许多门广电的课程却依然对这个方向存有畏惧,当了三次微电影的编导,最后那些努力都被证明了无意义。

现实离我越来越近,我才意识到曾经关于未来的设想都是虚妄,而过去经历的一切成为一触即碎的泡沫。

“但我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其实通往目标的道路有很多条,有时候我们可能走上了弯路,却总是看着最直接的那条。”

她这样说。杯中的热水已经凉了很久,前方的挂钟也显示:五点零五,时间快到了。

“虽然是弯路但并不是没有意义,最后也能到达终点,实现目标,而且谁也无法保证那条路上不会有更好的风景。”

我走的这条弯路,似乎也没什么所谓“更好的风景”呢。

但我没有反驳。

前两年总是小心翼翼,做每一个决定都要用心衡量利弊。后两年反而心态放开许多,计划从来没有完美施行的时候,很多时候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于是大学第二个2/4没有第一个的来的实在,每走一步都预示着失败。

努力之后,不变的结局。

05 在对抗中证明存在

有时候我们会经历一场暴风雨,暴风雨过后就不是原来的自己。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生活充满无意义,我身体里持续生产“愉悦”的器官已经停转。于是该如何从生活的虚无种解脱出来,成为我永远解不开的命题。

“如何战胜生活的虚无感?”

我把这个问题投进了唐映枫老师的匿名信箱。五分钟后,我收到了他的回复。

“不要局限在自己一亩三分地的小世界里。确定个方向,然后走过去……这辈子也就差不多了。”

是的,一辈子很短。有些事做着做着就做完了,这一辈子走着走着就结束了。快乐的时光很短暂,迷茫的日子也不会太长。

不止我有这个困惑。杜素娟老师回答类似的问题时,提起了海明威那部《老人与海》。

她说老人的价值不在他最终带上岸的骨架,而在于他曾经选择去征服自己的目标。鲨鱼向他袭击,他选择了对抗。

其实人生本就没有意义,我们能做的只是要在对抗中证明存在。

曾经对抗过,就是我们活着最好的证明。

那我们究竟为了什么而存在?

为远方的人永远有归来的港湾,为我们有闯荡四方的勇气。为每天早晨的面包和咖啡,夜晚有人相伴。还是……为一幅画,为一束花?

为夏天的风,冬天的雪,秋天的落叶,春天的黄花。为相见不只在梦里,怀念有更好的皈依。

为某时某刻穿梭在一片黑暗里,时间不知过去多久我终于找到同伴,与他谈起未来的时候,眼里有光。

为某一个下午我坐在电瓶车后座昏昏欲睡,正好赶上一场落日。停车等红灯时,那落日就被暗沉的树影挡住。于是我说,往前开一点,我要拍太阳。

为妈妈被感染,咳得厉害而不得不请假时可以更有底气,我说你放心休息,我有奖学金。

为逛商场看见货架上已拆封的答案之书,尽管很害怕还是默念着:我能渡过当下的危机吗?答案是“Definitely”。

为在街道停电前点了一杯奶茶,店员喊到“最后一号,90”的时候我如释重负。

为连续一周签到终于换到会员,写作业时可以有爱听的bgm。

为关在房间里郁闷地敲键盘时,妈妈捧来一包刚在微波炉“叮”好的爆米花。

或许,我可以为这些瞬间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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