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悄悄拉开帷幕的一角，目光穿过舞台上正在卖力演出的演员们，在黑黢黢的舞台下、观众席里穿梭着。

“1、2、3……27”

数到第二十七排的时候，便再也数不动了。简怀疑因光线明暗的因素，可能会有偏差，于是又耐着性子数了一遍。

还是二十七排，不多也不少。

简有些木讷地放下帷幕，穿过窄小的通道，走向化妆室。离第二幕结束还早，慢慢弄完来得及。

简一边走一边想着，第三幕才是这个剧的高潮，因为大家会发现，第一幕里一闪而过的小丑会在第三幕中爆发出怎样的能量。而简，就是饰演小丑这个角色的演员。

嗯，今天人还是比较多。

化妆的时候，简还是不由得想到了这个问题。他心里明白，很多人来看这个剧，说白了就是来看他的，或者说就是来看小丑这个角色的。

这是这个剧本的精华和灵魂。而年轻的简就是靠着这个剧本一炮而红。

但是，现在的简却没有享受到这种名誉与声望带来的喜悦，反而他的内心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

画好妆，整理好服装，简看着镜子中那个完全不是自己的自己，有些发愣。

“老师，已经快要轮到您上场了哦……”

简回头看到站在化妆间门口的女助理，每次听到这个比自己还大五岁的女人称呼自己“老师”，简就不由得心里一紧。当然，他也会连带着回想起刚来这个团队的时候，这个女人对自己的冷漠；和自己成名后，这个女人每每不经意间给自己透露出的某种信息。

简穿过那狭长昏暗的走廊，走廊另一头就是刚才他数人头的地方。

昏暗的走廊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儿，现在正直秋天，还比较好，夏天的时候，这里面简直就是地狱。

走到一半的时候，简停住了。他感到某种情绪，或者说是灵光一闪的思维碎片。通道的一头，那用黑色帷幕遮住的背后，正传来依依呀呀的模糊的声音，那是演员正在表演，偶尔会突然响起一阵激烈的掌声然后又迅速的归于平静。让人觉得有些不真实。

而另一头，是那表面上永远波澜不惊，底下却暗流涌动的后台。

简摇了摇脑袋，左边太阳穴突突地跳了两下，倏尔就疼了起来。

简最后一个到，他的前面还站着几个演员，其他人见他一到，都点头示意。简一一回应，然后再次在昏暗的灯光下整理了一遍服装。他用手摸到画好妆的脸上，鬓角的地方，有一簇头发微微翘了起来。

这时候显然没办法再回化妆室了，如果是其他人，不，其他所有人应该都会忽略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但简做不到，现在这簇头发像是一根针一块石子儿，膈应在了他的心里。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然后用手掌压住头发，压了一会儿，松开，手一摸，还是有点翘。于是他继续用手压住，而且用的力量也越来越大。

终于，在前面排队等上场的人还剩下一个的时候，鬓角的头发被简整理得一丝不苟。

“老师，该您了，加油哦。”帷幕旁的年轻小伙儿满含羡慕和恭敬的说道。

简点点头，跟随着小伙子拨开帷幕的手，微微曲起身体，一下子越过厚重的帷幕。

一瞬间，眼前便被白光笼罩，听觉也由原本的沉重缓慢变成了突然而来的空旷和低音轰鸣。简的呼吸迅速加快，心脏咚咚咚地锤击着身体。这不是慌乱，而是微微的兴奋，就像上战场的士兵，必须兴奋起来，才有原始的动力。

仅仅不到一秒钟，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在简的身上一闪而逝。此刻，简完全融入了这个角色，这个剧本。从踏上舞台的那一刻起，简就不再是简，而是小丑了。

小丑一上场，果然台下的观众就微微有些躁动了。大家都在期待着，用热切而渴望的眼神盯着舞台。

小丑完全知道这一切，因为在游刃有余的表演着的时候，他总会用眼角的余光去搜索观众。观众看他表演，他何尝不是在看观众表演呢。

小丑心里有数，上台之后两分钟，他便完美地表演出了一个搞笑的段子。果不其然，台下的观众没有令他失望，回报他的是满堂哄笑。

他还没有完全把心思放到观众身上，因为刚上台，他要先熟悉一下节奏。

小丑按照剧本，一抬手，打断了另一个演员的讲话。然后背出早已熟记于心的台词。

“哄…哈哈哈哈…”

台下又是一阵哄笑，小丑眼角瞥到，观众席前排，离舞台最近的地方，那群笑的最开心的人。这里面有富人、穷人，有学生有成年人，有女人，当然，也有男人。

小丑得意的一转身，根据剧本安排作出背对观众状。

突然，小丑感到一阵心慌！

那种感觉又袭上心来：他想要转过身去，他想再看看刚才那群哄笑着的观众！

小丑勉强抑制住这股冲动，等同伴念完台词，他才转回身来，继续表演。

一个段子之后，观众笑得更欢了。有人捧腹大笑，毫不顾忌之前一直维持的成熟稳重之貌；有人笑得浑身冒汗，涨红着脸，一边敞开衣襟，一边喘着气，其间偶尔发出两声哧哼哼的音调，表明他们还在笑着；有老人一下子抛开了平日里的孱弱持重的样子，大张着嘴，从喉咙深处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也有小孩子们，再也不复存在的天真烂漫，而是目光呆滞，傻傻的笑着他们并不理解的这些玩笑。

所有人都乐了，这是事实，摆在小丑眼前的事实。有那么一瞬间，整个场馆内的空气迅速浑浊起来，这个人急速呼出的气息被另一个人迅速的吸进肺里然后经过身体循环又再次呼出。

小丑有些得意，嗯，这应该得意。很少有人能有这样的成就感，自己这么年轻，居然能取得这么大的认同，这让他觉得自己似乎有那么点儿大师的味道。

再次根据剧本，小丑转身。一下子，那种感觉又袭上心头，而且这次感觉更加强烈。小丑的身体有些微微颤抖，按照剧本，他必须要背对观众一分钟。但是现在，他恐怕连10秒都坚持不了。

是的！他内心有种强烈的冲动，他想转过身去看看！

或者说，简想要转过身去看看。他想看看在小丑背对观众的时候，那些观众是呈现的什么样子。简看厌了那群总是嬉笑的观众，他想看看，自己不在舞台上时，那群在其他演员面前正常地可爱的观众在哪儿。

整整三个月了，三个月来这种强烈的可以称之为欲望的感觉一直在折磨着简。他想要看看其他不同的东西，不是属于他和小丑的东西。

小丑颤抖地转过身体，

简颤抖地转过身体，

他的动作很缓慢，射向舞台的灯光在他转身的过程中慢慢从后面爬向他的脸颊。

简觉得时间变慢了，白色的灯光下，舞台上飞舞着细小的粉尘。他抬头看向其他演员，后者眼中充满了惊异，甚至有的还出现了恐惧。但是他们都没办法作出其他更多的表示，而是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注意着简，一边按部就班地机械地继续表演着。

他的目光越过这群演员，看到后面那沉重的幕布有一丝波动。仿佛这延续了千千万万个日夜的沉重的幕布也经不起简的这种变化，或者说舞台根本经不起演员的这种变化。

简转身只花了一秒，但是在他的眼里，这个转身仿佛已经经历了自己的一生。

随之而来的，是满足。

是的，简满足了，即使这个转身的代价巨大，但是他已经觉得无悔了。

因为在他眼前呈现的，正是他所希望的。

一群正常的，正襟危坐可爱的观众。

他们正专心的看着表演，男人有意无意地靠向女人，用身体在人群中守护着对方；孩童正在家长们低声轻语的解说中，睁着好奇而纯净的双眼看着表演；老人们用那种阅历一生的姿态在欣赏着表演，就像是在看着昨日的自己。

所有人都正常了！所有的一切都回归于原来的轨道上了！

简的内心一下子开朗起来，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底的那股惆怅，此刻正慢慢的凝聚在腹中，然后慢慢上升，透过肺部，经过喉咙，从嘴里涌出。

“哈哈哈哈！！！”

简张开双臂，在白色灯光的照耀下，开心地放声大笑。

他从未感到过如此的开心与畅快，此刻，所有人都成了小丑，而他成了小丑们努力取悦的对象。他也毫不吝啬地回报出自己的笑声。

所有人都惊异地看着这一幕，大家都不知所措，观众们都愣住了。有人开始翻看事先进场时发的内容简介，他们想要寻找，想要找到这并不存在的笑声出自哪儿。因为大家都不会为了没有预定的笑而笑。

台上的演员们都停了下来，事情已经超出了他们神经所能承受的底线。就像是动物本能一样，一旦受到过量的惊吓或者打击，他们就会陷入假死的拟态。

简还在笑着，似乎要把长久以来没有笑出来的感情一次性全部偿还。他感到双眼在灯光的照射下越来越朦胧，然后，脸颊上就滑下了热泪。

“这人神经病吧……”

“怎么回事啊……”

“哇啊！呜啊啊啊啊……妈妈，我怕……”

场内在安静了两秒后，顿时乱作一团。

厚重的帷幕动了两下，两名保安钻上了舞台，比起这群演员，这保安更像是演戏的。他们上场就架住了简。然后不管简同不同意，拖着就往后台走。

简已经完全不在意这些了，他逐渐平息了自己的心情，然后又恢复了往日那波澜不惊的外表，但是此刻，简的内心是轻松的，是开阔的。

他被保安夹住双臂，再次经过那狭长的走廊，此刻走廊两旁都站满了人。简不明白，他从来没在团里看见过这么多人，一时间不知道哪儿钻出来这么多陌生的面孔。他们中，有的在指指点点，有的在幸灾乐祸，有的在摇头惋惜。简看见人群里，之前对自己一直百般暗示的助理，此刻像是看待陌生人般看着自己。

简又笑了，不过不是大笑，而是微笑，这一刻，他感觉自己正从子宫里孕育而出，完全得到了重生。

几个月后，简在街头看见了海报上的小丑，小丑还在继续表演，没什么变化。简看着那副高高挂起的宣传海报，心里想起了什么，然后微笑着，转身融入了川流不息的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