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接着说故事。一行人分两辆车出发,路上经过灰烬堆的汽车行,威尔逊先生告诉汤姆,他怀疑老婆给他戴了绿帽子,所以准备马上带着老婆离开纽约,告别这个让他一败涂地的城市。威尔逊太太隔着玻璃窗泪眼朦胧,汤姆则心慌意乱。尼克在旁边冷眼旁观,明白汤姆为什么惊慌。他的妻子和情妇,直到一小时前还是安安稳稳、不可侵犯的,现在却同时变得岌岌可危。
看起来形势渐渐对盖茨比有利。然而,到了城里,他们并没有去什么娱乐场所,而是租了一间公寓,然后关起门来吵架。这一段戏几乎全部用对话来推动,写得十分精彩。汤姆一步步扭转劣势,把盖茨比逼到墙角,让他失去优雅的风度,也击溃了黛西的心理防线。汤姆主攻的正是盖茨比的大软肋——他的出身问题。汤姆指出,盖茨比所谓牛津毕业的履历是子虚乌有的;更重要的是,盖茨比之所以在短期内发了大财,是因为他贩卖私酒,并且与黑帮勾结。
当汤姆发现盖茨比威胁到他的家庭时,便一直试图向黛西揭穿,盖茨比就是这种连锁朝阳产业的受益者,他的“富可敌国”是通过贩卖私酒以及相关的黑帮网络牟取暴利。我们甚至可以从字里行间隐约看到,这个黑帮网络还可能涉及贩卖军火。汤姆的潜台词是,看,新钱就是新钱,老钱就是老钱,你黛西再爱他,也不能忘了这一点。
事已至此,黛西的激情已经基本褪去,于是汤姆鸣金收兵,回家的时候又不由分说地把车换了回来,汤姆开自己的车,带上尼克和乔丹,而盖茨比就和黛西两人坐在盖茨比自己的车上。紧接着,小说情节急转直下,读者马上会看到一起骇人听闻的交通事故逃逸案,威尔逊太太从楼上冲下来拦盖茨比的车,被撞死在自己门前的马路上。这里的关键是,我们都知道,威尔逊太太之前看到汤姆和盖茨比换了车,所以她要拦的人其实是汤姆。但是威尔逊先生并不知道这一点,他沉浸在悲痛与愤怒中。汤姆后来别有用心地告诉他,这辆车是盖茨比的,于是威尔逊先生就认定,与他老婆先偷情、再灭口、进而逃之夭夭的那个人,就是盖茨比。
尼克在当天晚上就了解到,虽然撞人的车确实属于盖茨比,但开车的人却是黛西,而且盖茨比已经想好要替黛西扛下这件事。尼克眼看着盖茨比如此痴情,在这个泥潭里越陷越深,心里产生了不祥的预感,却又无从劝说。第二天,噩耗果然传来,威尔逊先生在盖茨比公馆里的游泳池找到盖茨比,一枪打死他,然后饮弹自尽。
所有当初因为财富靠近盖茨比的人,都作鸟兽散。汤姆和黛西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出国度假了。只有尼克张罗盖茨比的葬礼,在葬礼上他看尽世态炎凉,最后心灰意冷地返回中西部,他跟乔丹之间那点儿似有若无的暧昧关系也跟着烟消云散。至此,尼克对富豪阶层崩坏的道德彻底失望,同时,他也明白:梦想的时代已经终结,无论是盖茨比心里的那点光,还是他所追求的“美国梦”,都已经一去不返。
再没有哪部小说,如此透彻地分析了新钱与老钱的关系。小说通过很多细节,揭示了盖茨比起初是一个标准的美国梦的信徒。比如在他死后,尼克发现了他年轻时很喜欢给自己订计划、列时间表、开书单,相信靠个人奋斗就能改变命运。那么,后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让盖茨比领悟到只能通过非法手段才可能提升阶层?对于这一点,小说并没有详细交代,但给我们留下很大的想象空间。
在发财之后,盖茨比渴望通过复制老钱的生活方式,逐步把新钱洗成老钱,这样才更接近他的梦想,才能优雅地、稳定地、像一个贵族那样把黛西追回来。盖茨比的悲剧,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没有看清楚这个时代的游戏规则已经在发生变化,他不知道,所谓的老钱到了汤姆这一代,已经越来越贪婪冷酷、不择手段,也越来越赢家通吃。菲茨杰拉德借尼克之口用了“粗心”这个词来形容汤姆和黛西这样的人。他们并不在乎风度,对威尔逊之类的底层毫无同情,当新钱威胁到他们的利益时,则毫不留情地阻击甚至诛杀,相当冷血。
第三部分
在重述这个故事的过程中,我们其实已经零零散散地列举了不少《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写作特点。就技术而言,《了不起的盖茨比》为什么会在文学界得到如此崇高的评价,原因很多,这里只列三条:
首先,文本密度大。整整一个时代的各种人物、各种鲜明的符号和隐喻,都被装进区区10万字的篇幅,所有的元素都被天衣无缝地编织进一个颇有古典悲剧意味的故事结构里,但编织的方式又极具现代感。小说里对话的情感饱和度完全可以跟舞台剧媲美,而情节推进速度之快、视角转换之敏捷,却又是高度影像化的——这就跟十九世纪的古典小说有了明显的区别。再细细探究小说的文字,你又会觉得,小说的每一句都是手法最老练、想象最惊人的叙事诗。用菲茨杰拉德的话说,这是一部有“自觉美学追求”的作品。
其次,叙事方式具有先锋性。《了不起的盖茨比》摒弃了十九世纪惯用的全知全能视角,引导读者始终跟随尼克受到一定限制的视角来观察世界,观察盖茨比,这一点贯彻得十分彻底。作为20世纪初的作家,能扔下现实主义文学的黄金法则另起炉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我们看到,盖茨比的形象自始至终都像是笼罩在一层薄雾中,每个读者对于他的真实身份、经历以及心理轨迹都可以保有自己的想象。这种有意识的留白、微妙的不确定性,恰恰是现代小说的重要特征。
最后一点取决于作者的个人特质。在这部小说中,作者既能激烈地投入,又能冷静地抽离,这种态度最终决定了小说独一无二的魅力。我们前面讲过菲茨杰拉德本人的生活经历,讲过他毕生对于财富和奢华生活的矛盾态度。他的朋友、文学批评家马尔科姆·考利说,菲茨杰拉德把自己分成两半,一半沉迷在豪宅中的派对,不醉不归;而他的另一半,却冷冷地站在窗外,派对背后所有的幻灭与失落,他都能算得仔仔细细。唯有如此分裂的态度,才有可能写得出这样的作品。
法国哲学家德勒兹也说过相似的话,他说,哪怕在最风光的时候,菲茨杰拉德也有能力感受到幸福的核心里已经产生巨大的缝隙,他能听到幸福深处裂开的声音。二十年代之后,美国很快迎来噩梦一样的经济大萧条。我们回过头来看,《了不起的盖茨比》确实弥漫着悲剧的前兆,菲茨杰拉德确实最先听到,在全社会的“幸福深处”,有吱吱嘎嘎开裂的声音。
菲茨杰拉德1896年生于明尼苏达州的小商人家庭。明尼苏达直到今天都是一个地广人稀、经济相对落后的地区,但菲茨杰拉德是那种相貌俊秀、天赋突出的孩子,高中毕业以后考上名校普林斯顿,从荒凉的中西部搬到经济飞速发展的东部。
作为贵族学校里的平民子弟,菲茨杰拉德在大学时代充分体会了什么叫世态炎凉。他先是被富家千金甩掉,再是1917年应征入伍,还没来得及上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场,战争就结束了。他一度只能在广告公司里混,穷得只能穿那种脚底垫着硬纸板的鞋,穷途末路之际,他的处女作小说《人间天堂》出版。小说只卖了一周,销量就跳过了两万。紧接着,他只用了三天,就娶到了那个本来已经抛弃了他的姑娘。一夜之间,他既害怕又羡慕的名利场,还有那像金钱一般炫目的爱情,都像梦境一样堆到他眼前。
大起之后紧跟着大落,菲茨杰拉德铆足了劲要写一部旷世杰作,突破行业的平均水准,于是在1925年出版了《了不起的盖茨比》,这本书在评论界反响很好,可是读者不买账,销量很一般,这件事给他的打击很大,让他此后的文学生涯蒙上了阴影。我们在菲茨杰拉德以后的作品里,都能看到那种既想打动读者、又不甘心沦为故事写手的矛盾心态。再加上他自己的挣钱速度永远比不上他和妻子流水般的花钱速度,所以他此后的人生一直是醉生梦死与极度焦虑交替进行。最后,妻子被送进疯人院,而菲茨杰拉德本人在四十四岁就死于心脏病。这对美国二三十年代社交场上的明星夫妻,结局比很多小说都更为凄惨。
截至菲茨杰拉德去世时,《了不起的盖茨比》作为一部叫好不叫座的小说,几乎已经被世人遗忘。但是,好作品自有它顽强的生命力,历经文学批评潮流的几番更替,这部小说在学术界得到了越来越多的肯定。学术界的影响力自上而下渐渐渗透,小说被不断重版,一代又一代读者积累的阅读经验延伸了小说的文化内涵。菲茨杰拉德自己绝对不会想到,在他去世之后的五六十年里,这部小说的声誉被越抬越高。甚至,在遥远的日本,有一个文学青年把他视为毕生的偶像,这个文学青年后来也成了闻名世界的小说家,一直把菲茨杰拉德看作一个标准,一把尺子,看他的作品有时会叹息,有时又全身紧张。这个文学青年的名字叫村上春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