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芬，起来起来，去把啤酒瓶瓶给我卖了，老子要回传呼了。
——李伯清
先不说音乐，我想说些杂事。
四川人都知道李伯清这么个人。一个三轮车夫，从成都小茶馆说评书开始，一把扇子，一块醒木，说完老成都街头巷尾的旧闻轶事，再说下里巴人草根屁民的辛酸苦辣。一口四川话，说起来是乡音，说起来是山野，粗鄙之中是小人物的智慧。我常想起以前喜欢听他评书的叔父们，没什么文化，没什么钱。揣着二三十块钱就往苍蝇饭馆里一坐，点个回锅肉，买瓶啤酒，坐一堆，摆起李伯清的段子，笑得酒洒了一地。
然而早几年，农村人都往城里头跑，废了田里的庄稼，废了自家的宅院，大黄狗满山遍野跑疯了成了野狗，院子长着狗尾巴草杂杂落落夹着零星野花。只有空旷的场坝里还响着大喇叭的广播，播着李伯清的段子，一声声，都是回响。他们，也许在成都的建筑工地上搭着脚手架左摇右晃，也许在重庆的山城弯弯里背着货物爬坡上坎。背井离乡，早已经失去当初那座悠然南山。城市里高楼长成森林，吞噬了他们的血肉，剩下疲惫的灵魂，只有李伯清的笑话空荡荡响起的时候，还会裂开嘴笑。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听不得《雨来》。唱起来，是死去的时间的魂魄。磨菜刀，磨剪子，收啤酒瓶，收废报纸。童年清晨的吆喝，穿过朦朦细雨，穿过薄薄迷雾，追溯逆流，从歌声中穿梭而来，清脆悠长，朗朗回荡。一声声呼唤都是生活，最原始的面貌。午夜梦回，是一块块秧田，一渺渺炊烟，葱郁模糊之中闪现着弓腰的背影，那是我的叔父们，赤脚走在泥里。若隐若现的青瓦老屋，门前永远站着我的外婆，端着大簸箕，收下来的老腊肉，捡起来的新鲜鸡蛋，都舍不得吃，盼着我们回去。
只身，再起，却已难返。醒来，我困在酒醉霓虹的钢筋水泥里。
成都的雨，这几天下得恼人。听起《雨燕》，眼泪撒一地。也许没有人会懂得这样的感情，从土里生起来的感情，长了根，跟着我，进了城，在雨里泥泞长出了一树回忆。雨点滴落屋檐，闪现的画面，快进倒转。“雨燕，三只雨燕，驻足在我的窗前。”雨燕衔泥而来，从闪回中，飞出扑楞扑楞的歌，飞出咿咿呀呀的话。家乡话，最亲音，老人都已故去，叔父都已远走，归不去的故乡，是故去的时光。
南方以南，南方以南还是南方。南方不遥远，我的家就在南方。少不入川，老不离蜀。
川南音，迦南地，这里就是我的应许之地。泥土里都是不能说清的眷恋。土里来，我会回到土里去，回到我生长的记忆里去。站在窄小的公寓楼里，向窗外望出去，是被灯光染红的天空和参差错落的楼房，熙攘拥挤的人群车辆，不曾为一个笑容停留，一切都显得冷酷而疲惫。这里还是那个花重锦官城，只是这里的繁华都不属于我。我在城市里努力生长，却想起我的根依然在山野，我只是一棵迁徙的树。
叔父们，晓得么，给你们讲评书的那个假打李伯清已经出家了，当了和尚了。当初是个苦呵呵的货三轮，讲了评书出了名堂，现在却又丢了他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名声。他不再讲评书了，也许本来也再没人听了。
木鱼声中，有人用四川话念起锦瑟。“只是当时已惘然。”也许回首，繁华都是如梦渺。嬉笑怒骂的小人物，时光开败之后，又回到草莽尘土里去。
白水唱起的歌，都是一尘一尘时光，一浪一浪岁月。十年之后，不会有人知道李伯清是谁。不会有人知道高楼的背后，那些灰头土脸的农民工都去向何处。不会有人知道，那些丢了家园失魂落魄的孩子，走过了怎样崎岖的找寻之路。不会有人知道，那些离开南方踏上旅途的游人，带走了这里怎样的思念。光阴会散，田地会荒，没有人能一直活在最初。
巴山夜雨纷纷，何处留故人。可怜心中落魄人，乱似在天涯。笑谈归时梦中泪，哪知相逢在何方。
雨来，而你，来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