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明岩啊,那可是个文人!”
有那么一段时间,小城人聊起于明岩的时候,总是这样不无崇敬地说。
小城不大,是个人,只要在某一方面有所建树,立刻就会在小城里家喻户晓。
于明岩成为小城人备受推崇的文人,还得追溯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那时候,于明岩还是煤球厂一位籍籍无名的工人。
于明岩是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顶替他已经退休的妈妈进厂的。这个学历,在当时小城的煤球厂算是高材生。原本于明岩有希望干个会计啥的,但一来他妈妈当年在厂里工作的时候牙尖嘴利,得罪了不少人,二来于明岩自己也比较木讷,不会来事儿,最终就当了一个铲煤工,每天干着三班倒的活儿。用现在的话来讲,累得跟狗一样。
于明岩地位的改变,源于一张没有名字的汇款单。那是一张稿费单,是省广播电视报编辑部发来的,上面只显示文章的标题以及金额,没有收款人的姓名。收发室的大爷不知道该交给谁,就向厂长汇报。这一汇报可不打紧,把厂长激动得不行。他说:自打我们厂建厂以来,再到我自己当这个厂长都五六年了,天天就见着你们一个个抹得满头满脸的煤灰,跟个黑鬼似的,还从来没想到咱们厂能出个文人。不得了啊,文章还是发表在省里的报纸上。必须把这个人找出来,好好宣传认真表扬。
厂长果真是雷厉风行,立刻召集了副厂长、办公室主任还有几个车间主任,开了老半天的会,研究整个煤球厂里谁最有文人相。但是研究来研究去,也不能确定到底是谁给报社投的稿,这稿费又该送给谁。
就当大家伙儿大眼瞪小眼的时候,收发室的大爷突然风风火火闯过来,跟厂长说:
“厂长,这阵子一车间那个叫于明岩的孩子总向我打听有没有他的信,您说会不会是他的?”
一车间主任一拍桌子说:
“八成是他!这小子最近干活儿也总是恍恍惚惚的,为这事儿还被我好一通批。”
“什么这小子这小子的,”厂长狠狠瞪了一车间主任一眼,“这可是咱厂子出来的第一个文人!”
“还不一定就是他写的呢?”
一车间主任有点儿不服气,小声嘀咕了一句。厂长火了:
“不是他写是你写的?你可有那块料?”
其他几个车间主任“轰”的一声笑了起来,一车间主任自己也乐了:
“厂长,您老人家可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明知道我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利索,埋汰人也不带这样的。”
“那不就得了!”厂长一边笑,一边不忘继续发表自己的结论,“满厂子除了老冯主任是大学生,就于明岩学历最高,冯主任在这没认账,那就得是于明岩写的了。别说,就他妈那个混账婆娘,居然还能生出个秀才来,真他娘的祖上积德了!”
办公室冯主任频频点头,跟着大伙儿再一次笑起来。但大家都已经集体默认,文章肯定就是于明岩写的,稿费就得于明岩拿。一车间主任在厂长的授意下,屁颠屁颠地跑回车间去喊于明岩去了。
刚刚从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走出来不久,那时的小城,人们对于文人的崇拜是非常真切的。如果不是怕失了厂长的身份,厂长甚至都打算亲自去请于明岩来厂长办公室,但到底被副厂长和冯主任拦住了。
就这样,于明岩在懵懵懂懂中成了煤球厂的红人,工作岗位的调整可谓是一步登天,直接当上了厂长秘书。而于明岩文人的名头,也在极短的时间里,传遍小城。
于明岩成了于秘书,比起工人于明岩好像愈发谦卑起来。工人于明岩原本在厂里还只是默不作声,用句粗话说,轳滚子(碌碡)压不出一个闷屁来。现在更不得了,秘书于明岩虽然敢说话了,但就是不管见着谁,都要郑重地弯腰问好,搞得煤球厂大多数人纷纷避让,口里还要念叨着:
“哎呀哎呀,折寿了折寿了。”
不过人们私下里对于明岩的评价越发高了:
“看看,到底是文人哈,就是比咱们知书达礼!”
文人于明岩瞬间也成了煤球厂为数不多的女职工们的抢手货。那几个还不曾婚嫁的小姑娘,有事没事往厂长办公室跑,跑得厂长心里都慌慌的。但是于明岩自己呢,除了弯腰问好之外,并无任何表示。直到有一天,于明岩妈妈拎着一大包水果糖回到煤球厂,从厂长到职工挨个儿发了个遍,并且每发一次糖就要说一遍:
“我家明岩要结婚了,我回来是要请大家喝喜酒的。哎呀呀,我这可真是烧了高香了,我家明岩这么有才,还找了个在银行上班的大学生对象!”
这消息,和于明岩成为文人一样,在煤球厂再次引起轰动,但同时也彻底震碎了厂里未婚女青年们的芳心。要知道,那时候的大学生,一分配就是干部编制啊,何况还是在银行上班?就算你再怎么爱慕人家于秘书,但在人家的大学生对象面前,也只能自惭形秽了。
厂里原先那些跟于明岩他妈很不对付的人,开始时候还会聚在一起嘁嘁喳喳,讨论于明岩文人的真实性,但是现在,也都纷纷闭嘴了。也是,于明岩要不是文人,人家大学生能看得上他?
于明岩在煤球厂厂长秘书的位子上一直干到厂子倒闭。这期间,他除了娶妻生子,生活鲜有变化。偶尔会在小城的县报上发表些豆腐块,但在大家看来也是理所当然。文人嘛,发表个文章还不是小菜一碟?
厂长倒是也给过于明岩继续升迁的机会,但他总是谦逊地说:
“我除了写点材料,发表点文章,实在别无长处。重要的工作,还是留给其他有能力的同志吧!”
渐渐的,大家也都知道了这事儿,于是又一次感喟:
“到底是文人啊,这思想境界!”
煤球厂宣布倒闭的时候,大家在心有戚戚的同时,还不忘向于明岩表示钦佩:
“于秘书,您是耍笔杆子的,到哪儿也饿不着您。我们可就惨喽!”
还有人恳切地请求:
“于秘书,将来您要是发达了,可千万别忘了我们这些老同事啊!”
于明岩不置可否。
当然于明岩自己还是有变化的,那就是他看到人不再老弯腰了。大家觉得这很正常,原本您就是文人,老冲着咱们这些粗人弯腰,我们也承受不了啊,怕是真要折寿的。
不再弯腰的于明岩,学会了笑。那是一种让人看起来觉得莫测高深的笑。比如面对上述言论,于明岩不说话,就那么轻轻一笑。你不知道他到底认同还是不认同,答应还是不答应。
然而在人们的眼里,这才是文人该有的水平。
以后很长时间,小城里没有了于明岩的消息,就仿佛一下子销声匿迹了似的。倒是他在银行上班的妻子,人们依旧经常看到,据说已经是信贷部的主任了。不过人们(尤其是煤球厂的那些老职工们)提起她的时候,总是习惯于以于明岩的老婆来称呼她。
千禧年的时候,于明岩终于重新出现在小城人面前,只不过,这次他又换了一个身份,而且更加令人震惊——他当校长了!
在这之前,人们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有一天于明岩能做校长。但是现在,事实却摆在了眼前。据知情人透露,于明岩这些年凭借他老婆给办的银行贷款,在南方做服装贸易,狠狠地赚了一把。然而人老思乡,挣再多的钱也阻挡不住他渴望回家的心情,何况家里还有老婆孩子,父母爹娘?后来好像也是听他老婆说起,小城现在鼓励私人办学,于是于明岩毅然决然就把南方的公司转让给朋友,回家高薪招兵买马,从自己当年就读的县中带走了很多骨干教师,轰轰烈烈办起了自己的私立学校。
就这么的,于明岩摇身一变,在小城人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由于老板变成了于校长。
私立学校在小城的出现,本就惊天骇俗,而文人于明岩兜兜转转做了于校长,更是给小城人增添了不少的谈资。不过这回,却是褒贬不一。
有人说,于明岩敢为天下先,打破传统教育的格局,为小城的教学事业注入新鲜血液。也有人说,没想到当年的文人于明岩,如今居然这么唯利是图,跑回家挖自己母校的墙角,赚小城人的血汗钱。
可不管人们如何评价,都不能改变于明岩成为整个小城红人的局面。小城电视台的新闻频道,出镜率最高的,除了县长县委书记,就是于明岩,有时候他们还会出现在同一个镜头里。而于明岩创办的明岩贵族学校,则几乎承包了电视台的全部广告时段。小城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拉着明岩学校的横幅。
在县委领导的支持下,在媒体的大力宣传下,尽管明岩学校的收费高昂,也丝毫没能阻挡家长们把孩子送进学校享受贵族待遇的热情。当然,也有实在念不起的学生家长们表示不屑一顾:还不定将来到底怎么样呢!
熟悉于明岩的人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当年小城人热衷于于明岩的文人身份时,于明岩从来没有亲口承认自己是个文人。但自从于明岩成了于校长,却不止一次在不同的场合谈起自己兴办学校的初衷时,看似无意的表示:我就是一个文人,文人做点文人该做的事情,很正常。
然而小城里却有人挑刺了。所谓文人,狭义上指的是会写文章的读书人,广义上则指的是在文学艺术某领域有突出成就的人。你于校长现在虽说是兴办学校,看着像支持教育事业,但跟文艺并不沾边。而且以你赚钱的狠劲儿,更像一个商人。恐怕,叫你于老板都比叫于校长更合适。
这样的观点,于明岩当然是不予理会的。哪怕是有谁当面这么说了,于明岩依旧会像从前那样,报以一笑。但小城人说,于明岩而今的笑,更多几分老辣了。
于明岩笑得老辣不老辣不好说,但是,他管理学校的手段据说是真的老辣。不管中层干部还是普通老师,面对于校长的时候颇有几分战战兢兢的意思。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也许不怕班主任,不怕教导主任,但只要看到于校长,立马变得毕恭毕敬。
然而问题在于,谁都没有看到过于明岩发火的样子。有老师私下里说,于校长不用发火,就那眼神儿,想让你死几回就死几回。
这话说的,玄乎!
变成于校长的于明岩,名字也越来越多出现在报刊杂志上。有的是别人采访他的,有的则是他自己发表文章。质疑于校长称不上文人的人们,当看到白纸黑字印着署名为于明岩的文章时,也顿觉语塞,但立刻便自我解嘲:
“于校长原本就是文人哈,您瞧我这记性!”
不管怎么说,小城人渐渐重新认可了于明岩文人的身份。再提起他来时,有艳羡,有敬佩,当然也会有嫉妒。
但是谁都知道,自己成不了于明岩。成不了于明岩的小城人,就有人开始尝试着学做文人。
网络时代,似乎做文人也并非是虚无缥缈的事儿。朋友圈里发个九宫格,配上几句打油诗,立刻就能赢来几十几百个赞。朋友圈太受局限,那就发到简书,发到美篇,发到博客,等等。
一时之间,小城大有文风兴盛的趋势。有后生晚辈送几篇文章送给于明岩指导,于明岩读后从来都是点头称好,其他别无言语。有一回某位文学女青年娇嗔着硬让于明岩当面提些宝贵意见,于明岩斟酌良久,到底给她指出两处错别字。那姑娘感激不尽,当场就要拜于明岩为师。
彼时于明岩的明岩学校在小城已经无出其右,于校长也越发将自己看作纯粹的文人。纯文人于明岩,显然是乐于提携后辈的。凡长相俊美且吐气如兰的文学女青年们,但有拜师愿望,文人于明岩必慷慨允诺。男青年自然也有,但需久经考验,方能入于明岩法眼。
让人始料未及的是,眼光玄乎到能致人死地的校长于明岩,悉心关爱后辈的文人于明岩,突然有一天再次从小城销声匿迹了。
据说于明岩是在去省城作为民办学校杰出代表参加教育厅会议的时候,被警察同志带走的,罪名是诱奸未成年女学生。后来又有人透露,其实诱奸未成年女学生,原本不至于东窗事发,主要是于明岩的一位女弟子,嫉妒于明岩和被诱奸的女学生天天如胶似漆,冷落了她,于是愤而举报。
锒铛入狱的于明岩,越来越多的黑料被爆出来了。
当年煤球厂收到的那张汇款单,本是该厂一位工人家正读高中的孩子写文章赚来的,但因为那孩子粗心,忘了在文章末尾写上自己名字,结果就被老厂长糊里糊涂分配给了于明岩。而当时表面木讷的于明岩,正急于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在思量一番过后,坦然接受了。至于他之所以能够在小城日报上发表豆腐块,其实不过缘于当年他家一位远房亲戚在报社做编辑,为他提供的方便。毕竟其时煤球厂正红火,一到冬天煤球就供不应求,这位编辑同志还得仰仗于明岩为自己家购买煤球。
有人也表示怀疑,于明岩若没有真材实料,他老婆一个堂堂大学生,怎么能看得上他?据说事实的真相是,于明岩当年经人介绍认识了他老婆,原本人家姑娘不同意,谁知道这小子霸王硬上弓,找了个机会强行占有了她。姑娘开始哭着闹着要告,但她爹妈怕传出去不但丢人,而且以后再难嫁人,于是就给拦住了。偏偏这时候于明岩成了官派的文人,于是,于明岩他妈好说歹说央求媒婆二度上门提亲,姑娘也就委委屈屈嫁给了于明岩。至于后来他坚决不同意提干,倒不是他高风亮节,而是他老婆的一位大学同学指点迷津,说煤球厂早晚得倒闭,让他就别跟着瞎折腾了。倘若不是他贪恋老婆孩子热炕头,早几年就直接下海经商去了。
“那么后来做了校长以后,那些文章总是他写的吧?”
总还有人不死心的打破砂锅问到底。
“可拉倒吧,那些文章都是他花钱雇的枪手写的!”
知情人不屑一顾地说。
“啥?枪手还能写文章?”
“不懂了吧?不是打枪的枪手,就是专门给人代笔写文章的,行内人都叫他们枪手。”
“哦!还有这样的……”
小城人似懂非懂,但于明岩是个伪文人,则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小城人顿时间对于明岩恨得咬牙切齿:
“衣冠楚楚,禽兽不如!”
尤其那些有闺女在明岩学校读过书或还在读的人家,更是人心惶惶,转学的转学,辟谣的辟谣。
再有人在小城提起于明岩,人们的回答是:
“那混蛋,整个一流氓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