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手

1

有资本张扬跋扈的镜溪城少城主方流萤听从母亲的命令,一匹烈马,一个随从,简陋地将前往隔壁风云城商讨如何应对红枫城下的战书。

临行前,母亲召来女儿,赠送虔诚拜佛所获的护身符,见到女儿英姿飒爽,颇有乃父遗风,十分欣慰。

再看方流萤所带之人,仅贴身侍女月初一人,蹙眉问:“流萤,你这次去风云城带了多少人马?”

方流萤把护身符妥善藏进衣内,诚实回答母亲:“就带了月初一人。”

母亲不解且担心道:“风云红枫若开战,岂是儿戏,月初一人如何护得你周全,早知我便不该同意。”

方流萤自信道:“娘亲,镜溪女子能文不善武,带她们去,如果开战,柔弱的女子,必然死伤无数,她们理应在镜溪拿着绣花针在闺房里绣自己喜爱的东西,过与世无争的日子,不应随我去,反而造成负累。”

母亲静了片刻,叹息道:“流萤,我好像有点后悔你跟你爹爹习武了,镜溪有结界可挡外敌入侵,我们只要不出去,百岁无忧。镜溪女子爱美,不喜舞刀弄剑,故极少有习武,偏偏你呀,竟不似一般女子,缠着你爹学就一身武艺,要当盖世英雄。”

方流萤这个独生女儿痴迷于武学,镜溪皆知,父亲生前送她一条花木鞭,她很快将花木鞭使得出神入化,还将把贴身照料她起居,文弱的月初训练得武艺超群,两柄短剑光出鞘,就显一种凌厉的气势。

她们二人合力,对付区区毛贼自然不在话下,可是到了战场上,刀剑无眼,处处危机,母亲不禁担忧,在残酷的对决中,她们有没有能力自保,全身而退。

“娘亲。”方流萤下跪行礼,俯首抵地。

母亲道:“别用这招,你小时候想学武功,你爹让你来问我,我不同意,你又跪又哭又闹,我奈何不得,叮嘱你,学点武艺傍身即可。”知女莫如母,她一个动作,就猜到了七八分她准备正要做或者说的。

方流萤抬首:“娘亲,这样吧,我此去风云城,如果回来前,受一点点的伤,我就听您的话,不再迈出镜溪城半步,一生伴您左右。”

母亲神色缓和,半晌道:“好,我阻止不了你决定的事,但你既然向我许下承诺,你就要言出行,行必果,嗯?”

方流萤点点头,“多谢娘亲成全。”

2

拜别母亲,她身骑一匹烈马,一路奔驰,风尘仆仆,终于到了风云城内,走马观花两旁,和镜溪城绣坊食肆林立截然不同,风云城多建习武场地,酒肆红楼也多。

方流萤真心羡慕长在风云城的姑娘,她们可以随心所欲地练武,展示自己丝毫不比男人差的本事,例如她的好友舒洁,说来其实也感伤,马儿在主人没有催促的情况下,步伐平稳缓慢。

她一手拉着缰绳,抬头眺望天空,强烈的光,照射进眼睛,她略感不适地闭上双眸。

脑海里出现了舒洁黑黝黝的脸,她身披铠甲,英勇无敌。

她说过振奋人心的言语,她鼓舞将士,也时刻提醒自己身负的使命。

一身本事报社稷,一介身躯死沙场。

“舒洁,我终于能来看你了。”

一别多年,可安好?

她心内喜悦至极,故人相逢终有时。

初遇舒洁。

她是破坏镜溪结界,逃离出镜溪城的顽皮少城主。

误入深林,夜深,怪异迷离之音喧嚣,她胆怯退缩,大声呼救,后悔自己的任性。

舒洁一个年纪同样不大的小姑娘,偷溜出家门,找可以抓到的星星。

因为白天她和同伴说,她见过可以抓在手心的星星,同伴们不信她,纷纷离开,说:“不和骗子当朋友。”

两个小姑娘不期而遇,夜色如重墨,他们听到彼此的动静,先吓得弹跳一段距离,哇哇大哭,萤火虫从林间的那头移至这头,周围都安静了。

两个小姑娘擦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睁大眼睛,看见萤火虫飞舞在她们身侧。

“是天上掉下来的星星吗?”

“是可以降落人间的星星,它也叫萤火虫。”

“萤火虫?好像我的名字。”

“像你的名字,你也叫萤火虫吗?”

“不是,我名字里也带了个萤火虫的萤字,我叫方流萤。”

两个小姑娘默契地转身,看到刚刚和自己说话的人,眼睛里站的身影,并不感觉讨厌,也不是毒蛇猛兽,对面的人很顺眼,彼此颇有好感。

方流萤拍拍胸脯,先开口自我介绍:“我是镜溪城的方流萤,你是谁?”

舒洁亦爽快道:“我是风云城的舒洁。”

一只萤火虫忽然落在方流萤的鼻尖上,小姑娘伸手一拍,萤火虫受惊吓逃跑了。

两人狼狈地在深林,以地为床,以天为被,将就了一宿。

天一亮,方流萤的睡眠轻浅,耳朵贴地,有马齐奔的声响。

女声高音一呼,响彻云霄,飞鸟惊起:“驾,全力寻找少城主,把她带到我面前,不管哄的,绑的,我只要见到她安然无恙。”

“是!”

依稀辨认出是母亲的声音,母亲生性多疑,小时候有个丫鬟在她禁足期间放她出去透透气,母亲知晓,瞒着她,活活打死了丫鬟。

3

这件事,还是丫鬟同在城主府的妹妹奉茶时,她觉得眼熟,忍不住问:“我是不是哪里见过你。”

丫鬟的妹妹脱了外面的丫鬟服,里面一袭素衣,她道:“奴婢的姐姐曾是伺候少城主的丫鬟,因为私自放您出去透风,而被城主杖毙,今天我是替别人来的,想问少城主,人命在你们眼中是不是不值得一提。”

小丫鬟从衣袖里掏出匕首,“我等这一天很久了,我要为姐姐报仇。”

就差一丁点,她的匕首就能刺中方流萤的脖颈,鲜血奔涌之际,即便大罗神仙也回天乏术,她冷冷笑着,包含近在咫尺胜利的满足和报仇过程里的快感。

就差这么一丁点,她却被暗中飞速投射的利器集中要害,方流萤看着她死在面前,倒下很久,眼睛始终不敢置信地睁着,凝视她呆滞的方向。

那日以后,方流萤生了一场大病,整日迷迷糊糊,大夫调理数月,才慢慢好起来。

方流萤此刻欲保护身旁的舒洁免受困扰,慌乱地拿着树枝写了字,再从高空,呼来一只可以自由出入镜溪的信鸽,送作结识一场的礼物。

只要她以后不出镜溪城,母亲对她的小把戏便不在意,也不会拦截信鸽带来的信件,只当小孩子对外界感到好奇,等时间一久,自然慢慢了解每个地方都是差不多的,只有人心不同。

母亲是个可怕,但她必须依附的人,除此之外,一个孩子能有什么办法,摆脱血脉相连的联系。

方流萤跑出去,哭哭啼啼,母亲寻声找到方流萤,刚想责骂,方流萤识时务地服软,紧紧抱住母亲的大腿,眼泪鼻涕全抹在母亲的衣服上,以表示对母亲的需要。

母亲皱眉,伸出双手,把小小的她抱起来,宠溺道:“你呀你呀,尽让我操心,吃了这么多教训,还不长记性。”

镜溪城城主府,母亲于房中,点燃符咒召来暗中人,他只在漆黑的角落蛰伏,从未现出真面目。

母亲房间里多了一丝味道,证实他无声无息地来了,幽幽开口:“帮我去查,流萤昨天究竟遇到了什么人?”

“好处呢?”骇人之声真是半点便宜不让占,直接讨要。

母亲语气平缓地说:“我近日新得苦莲,想必你应该能用得到。”

说话声止,漆黑的角落里暂时陷入寂静,一只笼罩着黑雾,断了指的手抚摸脸颊上的伤痕密布,只有人看不到的地方,方能忽略恐怖的害怕感。

这样的日子,确实过够了,他需要苦莲,改变如今不尽人意的状态。

苦莲长于日落的寒山底,仅长一株一瞬,夜晚月亮出来,又会化作虚无缥缈的尘埃,逐渐消失……

它被众人视为奇珍异宝的灵丹妙药,是有绝对的道理的,正所谓物以稀为贵,以没有为万金难求,苦莲具有完全修复的功效,任何不堪的痕迹都能轻易修复成完好如初的样子。

“苦莲根本保存不了这么久。”他质疑道。

“你见过琥珀吗,只要把它做成琥珀,它的生长就会停止,有朝一日,为我所用。”

他急切询问:“它在哪儿?”

“挂在流萤的脖子上,我把它当成生辰礼物送给她了。”

“那你要怎么给我?抢你女儿的生辰礼物?”他冷冷反问。

“那倒不需要去拿我女儿的生辰礼物,给你,我找到的苦莲,是并蒂莲,一朵我给了流萤,一朵我藏了起来,只要你办妥,我自会上手奉上。”

“好,看在城主手中有我想要的东西,我便听从您的指令,帮您立即查下。”

4

他嗅着气息找到舒家,确定方流萤遇到的是舒洁这个年纪看上去差不多大的小姑娘。

他告诉了母亲,母亲把苦莲扔给他。

“其实我对你的真面目感到挺好奇的。”母亲打量了一眼黑漆漆的角落。

“知道的越多,对城主越没有好处,你打算怎么处置舒洁那个小姑娘。”

母亲淡淡地说:“暂时不动,流萤她难得有一个朋友,我不能寒她的心,她们平时的信件往来都是无聊的,关于花花草草和下雨不下雨的。”

舒洁成为她眼中的沙子,是她上战场,崭露头角开始的。

母亲隐隐感到危机,她说:“太强的人,我可就不会这么大度了。”

舒洁两年前在众城之战上,打出了她响当当的名号。

她念过木兰诗,崇拜花木兰,感慨她代父出征,为国为家的担当,忠孝节义字字占全,她立志成为花木兰那样的人物。

她曾对她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爹爹坦言说:“我是女子,读过的书都在教我如何讨好男人,平淡生活,我读来索然无味……”

她爹爹问:“你想如何?”

舒洁坚定地看着她爹爹:“我想效仿花木兰,以己之身,护家国安宁。”

她爹爹知道舒洁的志气不似普通只求安稳的女子,便当着舒洁的面把那些劝女人相夫教子,三从四德的书通通一把火烧了,他告诉舒洁,乱世没有男女之分,拿起刀剑,心怀坦荡和勇气,就是一个鞠躬尽瘁的兵,身后是你要守护的疆土,一旦选择,无法回头,也不能回头。

舒洁学武天分极高,舒桉特地请来的武艺宗师传授她短短一年,她已经融会贯通各种招式。

武艺宗师道她,小小女子,真乃奇才,可惜没有早点收到这个徒弟,并提议说:“城主正在找新的主将代替已战死的洪源主将到战场上,带兵打仗。你可以去看看热闹,更可以去试试。”

她摇摇头,不敢。毕竟她从来没有实战和别人对打的经验,缺少信心。

过来送茶水的舒桉说:“阿洁,试试何妨。”

“我怕我是花拳绣腿,遭人贻笑大方。”

“放心,我教出的徒弟,绝对不会是花拳绣腿。”

舒洁果不其然,如父如师的殷殷期许。

在比武擂台上,不让须眉的她,披荆斩棘,打败了在场所有认为一定会赢女子,自视甚高的男子们。

被打下擂台的众人,捂着疼痛之处,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竟毫无招架之力,败在看起来身板瘦小,身无二两肉的舒洁手里。

5

高台上的风云城城主,欣赏了这一天的比试,原定三天的比试,这一天就出结果了,他下令取消后两天的比试。

当场有人反对。

“女子岂能为将?”

城主淡然地说:“今天来的高手不少,有人自称天下第一,身怀绝技,都没有打过舒洁,后两天,你觉得还有人会打败舒洁吗?”

舒洁是他一眼选定的主将,比起其他只会用蛮力的壮汉,他看重这个女子的有勇有谋。

反对的人也是看了一天比试的,回忆舒洁技高一等的本事,笃定摇摇头,“恐怕没有了。”

因为舒洁,城主临时下了一个决定,昭告城中:女子亦可走出家门,入武馆,学武救城。

城主目视前方,舒洁大汗淋漓地站到擂台中间,城主宣布她是最后的胜利者,随之不轻不重地鼓起掌,身侧随行的人一同鼓起掌,掌声毕,城主由衷赞扬舒洁:“好一个巾帼英雄,本座即刻封你为主将,带领我们的将士驰骋沙场,不胜不归。”

“是!城主!”她站得笔直,大声说:“属下定不辱城主之令,不胜不归!”

她上战场,以女子之身,率领数战,捷报连连,亦有书信传方流萤报一切皆顺,方流萤祈求上苍,保佑她平安回来。

方流萤以为她一直会在战场上威风凛凛下去,收百姓拥戴,百战百胜。

不幸,噩耗终是无情传来。

她于两年前的一场战役内,从马上摔下,近身搏斗,徒手撕杀敌军百余人,不慎间,被敌军重重打折一双腿,她仍然勉力支撑,目光炯炯,屹立不倒,像一头不畏生死的野兽,挥舞手中的大刀,敌人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舒洁始终记得,舒铵说的那一句:身后是你要守护的疆土。

所以,只能战死,不能倒下。

舒洁满眼充血,出乎常人的力量,渐渐逼退敌军,唯恐这不寻常的背后有埋伏,将他们一网打尽。

当看不见敌军,眼前黄沙弥漫,朦胧她的视线,身子摇摇晃晃,负了重伤的她,疲累地闭上双眸,血色尽失,步伐踉跄一阵子,倒在血泊中。

幸好援兵来得快,准备收拾士兵遗体回城的期间,发现了舒洁,带回风云城,医者及时救治,勉强保住性命。

6

方流萤和月初游荡风云城街头。

某处热闹,团团围着几圈人。

她拉着月初挤进人群,在一间红楼门前停伫片刻,看了一场好戏,红楼女子们一个比一个婀娜多姿,一个比一个难缠磨人,只见被困在里面的小倌,皮肤白皙渗透红晕,明眸有星辰,皓齿似珍珠。

她啧啧道:“若是我以后的夫君有这么好看就好了,可惜是个小倌。”

月初道:“城主看重身份来历,这样的人,您就别想了。”

她笑笑道:“我只能臆想了,男色误城,他长再好看,我也不会被蛊惑的,月初,我饿了,想吃烧饼。”

月初拔腿去买烧饼,方流萤继续看热闹。

她们只见一个含羞带怯的红楼姑娘,手帕掩面,露出忽闪的眼睛,委屈道:“哥哥,昨晚还热情得很,一夜过后,竟不认账了。”

“你……你……胡说。”他气愤得脸红脖子粗。

咄咄逼人和柔弱结巴之间,方流萤更相信小倌的清白,实在看不下去。

虽然小倌的身份难登大雅之堂,可见同样风尘中的人,丝毫不懂怜惜,竟然如此对待一个美男,她从腰间抽出鞭子,往旁边挪挪,空白无人的地方,猛然一甩,“啪”惊响一声,鞭上次第生花,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就在红楼女子出神看别的热闹之际,小倌拔腿跑。

她收起鞭子,花落一地,随风而舞,她仿若仙女下凡尘,众人呆了,她绝对不是风云城的人,看起来是张陌生的脸孔,但是众人不敢多问,只聚了一会儿就散了,各自忙活各自的去。

方流萤凝眸远眺他机智逃跑的背影,发呆。

月初买了烧饼追过来,刚刚沿路听说少女扬鞭开花的事件,误以为方流萤被旁人打得开花了,那可不得了,慌里慌张地跑到红楼前。

见方流萤无碍,悬着的心可算落下来。

方流萤接过烧饼,啃了一口,笑道:“味道不错,月初我对那个小倌挺感兴趣的。”

7

只因方流萤提了一嘴,那小倌可就可怜了,原本和家里有钱有势的老爹大吵一架,晚上没钱没吃的,打算放下面子,去他老爹房门前跪个把时辰求饶的。

老爹多半心软,顶多罚他关三天柴房,一天不许吃饭。

白天遇到糟心的事就罢了,光天化日之下,他不怕,这大晚上,遇到麻烦,万事难说。

月初等方流萤入睡,她安排了一出当街劫人的戏码,小倌不经吓,月初伙同暗卫神出鬼没一刹那,他就尖声大叫,调转方向,脑袋磕门上,磕晕了。

“现在怎么办?”

黑衣人齐刷刷现身。

“把他完好无损地带回镜溪,就安置在少城主的房间里,吃的喝的,每日送点,在少城主回去之前,千万别饿死他,最重要的,记得避开城主。”

“是!”一群黑衣人如矫捷的猫儿,把小倌装进事先带来的麻袋里,直接扛起小倌,撤走。

月初板正的脸,憋不住了 背对着月光,喜滋滋地笑着,暗想:我真是少城主的得力助手,她想做什么,喜欢什么,我先安排妥当,少城主自可安心享受。

方流萤留宿风云城的城主府,安然入睡半夜,后半夜,纱窗外人影绰绰,举着火把,听囔囔之言,似在寻人。

她强撑开眼睛,耳朵动了动,仔细听外面吵吵声所为何事。

“少城主呢?”

“属下在红楼中找遍了,没有找到少城主!”回话的人,脸红得像火,他刚从红楼回来,估计看到不该看的场景,到现在仍旧血脉膨胀,还未压下去。

“混账东西,继续找,找到他,先打断他的腿,以后不许他出城主府一步,让他再惹是生非,现在还跟老子玩失踪。”

方流萤辨得是城主一改初见温和成暴怒的声音,听谈话的内容,她理出基本的头绪。

原来是风云城的少城主失踪,怪不得弄这么大的动静,估计风云城城主府出动了所有的亲卫。

外面人声鼎沸,一阵又一阵的,方流萤渐渐地又困了,眼皮子一耷拉,直接睡过去,一觉到天亮。

城主府内,冷冷清清,但城主不失待客之道,早早吩咐下属,为远道而来的方流萤准备了丰盛的早餐。

吃完早餐,城主不在府内,商讨如何抗击红枫城之事暂时搁置,如此一来她倒有了自己可支配的时间。

8

“月初,我们去找舒洁。”

“是!少城主。”

她挂念舒洁,带着月初,出城主府,往人群里打探舒府所在何处。

风云城曾经赫赫有名的舒主将居住府邸还是很好打听,很好找的。

兜兜转转,已经停滞于舒府门前,金色门匾,昔日熠熠生辉,今日黯然蒙尘。

舒府门庭素雅,月初越过方流萤上前敲门,开门的是浮香。

“你是月初?镜溪少城主身边会功夫的月初姐姐。”浮香眼睛一亮,端详了月初从头到脚。

方流萤轻咳一声:“你们就在这里大眼瞪小眼吗?你家小姐呢?小浮香,我虽然没见过你,可甚是想念。”

浮香回神,连忙引人进府,道:“果然是少城主,少城主请快进来,我们家小姐听说您来风云城,日夜等待,总算盼到你了。”

舒府内设置园林景观,清新淡雅,假山奇石,九曲回廊,一路行走,流连忘返。

轻风吹拂,湖面起皱,绿柳依依垂丝绦,有一人静静坐在轮椅上,痴望着湖中嬉戏的鱼儿,出神。

“她的腿……”方流萤启唇,哑声问。

浮香低声说:“我们找了许多名医,小姐的命保住了,可她的腿伤及根本,治不好了。少城主,奴婢拜托您一件事,多和我们家小姐聊聊开心的事!”

方流萤应道:“嗯。”

方流萤走过去,老远就迫不及待喊她:“阿洁,我来看你了。”

月初欲跟方流萤一起去,浮香拉住她的衣角,月初回看她,她摇摇头,“给她们点独处的时光,少城主给小姐的信多次提及月初姐姐代替少城主惩奸除恶,我很钦佩月初姐姐这样的侠义性格,知道月初姐姐和少城主都要来,特意备下了月初姐姐最喜欢吃的荷花酥,少城主说月初姐姐不喜欢吃太甜的荷花酥,吃多了发腻。我自己琢磨着改放少一点糖,月初姐姐一定会更喜欢的。”

月初被浮香拉走。

舒洁闻声,调转轮椅方向,回首抬眼看到方流萤,怔了怔,随即绽开一个浅浅的笑容,道:“你来了。”

方流萤点点头,随之,相对无言。

这几年发生的事情,谁都找不到一个轻松的开头叙旧,可以只顾谈笑风生。

舒洁折了腿,无法再上战场,城主撤回她的主将头衔和调动六成兵力的印章。方流萤被母亲关押在镜溪城,不许她参和风云城和红枫城的战斗,如果不是这次红枫城养足兵力,开始对镜溪城有所图谋,她仍然只能待在镜溪城,直至老死。

9

风云城的消息灵通,利用我赠送舒洁的那只可以直接冲破结界的信鸽传来密信给方流萤,方流萤看到信的第一时间,呈交母亲,希望母亲深思熟虑。

母亲看完,面色凝重,她问:“此事,你看法如何?当真,你要趟这趟浑水?”

方流萤跪拜于母亲座前,道:“母亲,我们已然不能再置身事外了,要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红枫城城主,惯用巫术,这几年贪婪的野心不断膨胀,他们想吞并诸城,自己为众城之主,现在针对的是兵力充足的风云城,风云城一旦毁灭,下一个就是我们镜溪城,所以我们必须应风云城城主所言,共谋共识,防备红枫城。”

母亲摆摆手,先让方流萤退下,容她仔细想想,再给答复,她又问暗中一直在的人:“你觉得如何?”

邪魅的声音响起:“城主想统一诸城,只得先和风云城同谋,让少城主前往相助,先灭实力最不容小觑的红枫城,两城一战,必有损伤,城主届时坐收渔翁之力,岂不妙哉。”

母亲蹙眉微展:“依你所言,我允许流萤前往风云城相助,你需在暗处保护她的安全,不许她伤一根汗毛,否则别怪我翻脸无情,终止我们之间的联盟,我现在就算不依靠你,也有足够的力量让诸城归顺于我。”

那人道:“城主,方流萤是你的软肋,您有这样的软肋,做事畏手畏脚的,尽管我希望她消失,不过为了我们最终的利益,我即便看她再不顺眼,也要听城主命令,好好保护她的。”

母亲冷哼一声,手心里满满攥着汗,越是看不见的人,越是危险,她的恐惧感一次次地积攒,尤其是他三番二次提到流萤之后,这个人就像夜里行走的鬼魂,他能看到你,而你看不到他,她强装镇定:“你知道就好,敢动流萤的人,我一个都没放过。”她以城主之威警告道。

“哦,包括偶遇方流萤,带她去看深林中的萤火虫,和她做朋友的舒洁吗?你做事心狠手辣,不怕方流萤有朝一日,了解真相,恨你吗?”

母亲道:“这个秘密没人会告诉流萤,因为知道这件事的人,一个不留,我全部诛灭了,死人只能带着秘密入土。”

“百密一疏,城主千万别太过分自信了。”暗中人提醒道。

10

方流萤在舒洁处吃饭,酒足饭饱后,推着舒洁回房间,两个人躺在宽敞的床铺上。

酒后多言。

方流萤脸颊红得似苹果:“阿洁,我太没用了,连镜溪城都出不去,我当时在你身边的话,一定把想伤你腿的人千刀万剐。”

“你喝醉了!睡一觉吧!”

“我没醉。”方流萤眼泪漱漱。“阿洁,我真的很后悔,身为朋友,只能在镜溪听闻你性命攸关,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舒洁为方流萤盖上一点被子,待她熟睡。

她拄着拐杖起来,双足交叉用力,她往左方向旋三圈烛台,进了密室。

“药在桌子上,可以让你正常行走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后,无论你事情办没办成,都会是你的死期。人皮面具是我前些日子在红楼看到她本人,印象深刻,依样画葫芦制作的,和她本人没有差别。你们两个的身形十分相似,没有人会怀疑的。”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舒洁拿走药,一口吞下,她的双足像被万蚁叮咬,她楞是咬紧薄唇,一声不吭,坚持了整个恢复过程。

在暗色中的人由衷佩服道:“女主将,果然名不虚传。既然您没事,我就先赶回镜溪了,那边的人监视得紧,等他们送饭过去,发现我不在就不好了。”

“唔,你为什么这么在乎她?”他再问。

舒洁大汗淋漓,气息孱弱道:“遇到一人,顺眼得很,便是一生的知己。”她支撑不住,晕过去。

“一生的知己?”藏匿在暗中的人缓步出来,见倒下的她,紧紧握一枚琥珀吊坠不撒手,里面是一朵永不枯萎的苦莲。

“确实是令人嫉妒的一对知己。”

11

方流萤那日午餐饮的是百日醉,百日后,她浑浑噩噩苏醒,月初在屋外。

“月初姐姐,醒酒汤来了。”

“别叫我姐姐,你最好期待少城主今日醒来,不然我必定杀你。”月初不善道。

“月初……是你吗?”听屋内有声响,月初端了醒酒汤,推门而入。

喉头沙哑:“少城主,你醒了。”

“我醉了几天?”

月初答:“舒洁和您共饮百日醉,提前服用解药,属下得知少城主情况,为时已晚,不但没有找到百日醉的解药,还被困在这里,少城主镜溪城大乱,我们得赶紧回去。”

出舒府,浮香站在府门前,显然等候良久,没有阻拦她们的去路。

反而朝方流萤跪拜,磕了三个响头,方流萤不解。

浮香道:“请少城主看在和我们家小姐昔日的情分上,把她的遗体带回来。浮香感激不尽。”

“什么遗体?浮香你给我说清楚,你们家小姐到底背着我做了什么?”方流萤回首急躁地问。

浮香一五一十地说了,本来小姐要她保守的秘密,自从小姐的死讯传来,她已经无法再守口如瓶。

既然小姐把她当成知己一场,她就该为死去的知己做点事情。

小姐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却折腿丢命,虽然间接和眼前人有关,但浮香恨不起来。

小姐遭逢变故,欲一死了之,是她传来书信,一封又一封宽慰她的话,让她重拾生的信心。

马车内,浮香准备了吃食,方流萤和月初一口没碰。

“真的吗?我母亲做了这么多的事,欲当众城之主,阿洁的腿也是母亲派人混在敌军里,下手的?”

月初没有说话。

方流萤在心里有了明确的答案。

他们回到镜溪城,城外众人刀剑相向,草木皆兵,男子在前,女子在后。

曾经惯拿绣花针和笔的人们,哆哆嗦嗦执冷兵器,驱逐她们。

“城主真是养了一个白眼狼,伙同外人把自己害死了,虎毒不食子,而子却杀了母,你还有什么脸面回来面对你在天有灵的母亲。”有人愤然道。

月初拉着她走回头路,理智小声地说:“少城主,我们先走吧,今天的情形,我们进不了镜溪城,来日再想办法。”

方流萤还是来晚了一步,悲痛欲绝。

12

那个一直躲在暗处下棋的人,落下最后一子,落子无悔,一盘棋下完,他输了。

他狂笑不止,端详对面的对手,静了片刻:“老夫,输了。”

对手是个遮了一半银面具的年轻人,他笑笑说:“翁婿之间,哪有输赢之分,岳父大人看到小婿的实力,自然可以放心地把流萤交给我。”

长者冷哼:“她和我没有关系,既然你赢了,我答应你不动她就是。”

年轻人道:“血肉亲情无法割舍,不管您认不认她,她总是延续您的血脉而来,您若不关心她,不观察入微,怎会把让我给舒洁的人皮面具做得与她样貌如此相似。”

长者别过脑袋,不屑道:“少拿你想的加注到我身上。亲情,儿女私情,对我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当时就是爱及了她,做了不少违心背德之事,葬送了镜溪城,易了主人。若非假死,当年,他如何能逃出生天,数年精心布置棋局,谋划夺回镜溪城。

年轻人眯眼,无奈地说:“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倔强的老头。”

长者继续哼哼,和年轻人僵持半刻,咽了口唾沫,问:“你会对她好的吧?”

“当然。”

年轻人瞧天色已晚,就起身告辞,“镜溪人聪明得很,只要少城主平安无事,定能卷土重来,恢复以往,她被镜溪人驱逐,目前没有可以安歇的地方,小婿得安排,就此告退,来日叨扰。”长者微微点头。

“您会当镜溪城的城主吗?”年轻人问。

长者摇头道:“一个死人,当不了镜溪城的城主,你好好教她城主之道,勿让她落得和她母亲的下场。”

他点头,离去。

年轻人踱步至门外,天上星,地上萤火虫,这是他见过最美的风景。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镜溪城城主给他一株苦莲,那株苦莲是残缺的一半,他服用之后,起了相反的作用,他以为他要死了,那种疼痛感比当年毁了脸还痛苦。

忽然有一双凉凉的手,覆盖他的脸,她脖子上,明晃晃的,是另外一株苦莲,他需要它,伸手去抓,什么都没抓到。

“苦莲……”

微风柔软的声音,在耳畔蛰伏:“苦莲?这个吗,你要这个吗?我记得母亲说这个也叫苦莲。”

他手掌心里被强塞进一块携带体温的东西。

“少城主,这是城主给你特意寻来的生辰礼物,您怎能随手赠送他人。”

“嘘,此事你知我知,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你找人仿一块一样的,我随身携带,母亲不会多疑的。”

那苦莲救了他一命,并且伤痕尽消,他一下子又变回昔日的翩翩少年郎。

月初回来禀告,一般的首饰店没有一家能够仿出苦莲琥珀吊坠。

他潜伏于窗下,把一枚自己仿制得很像的苦莲琥珀吊坠扔到屋里,被砸种的月初匆匆追出去,以为是哪来的刺客。

方流萤捡起脚边的吊坠,往窗外望了望,那个人扔吊坠的力气不小,看来已经没有性命之忧,她安心地把吊坠戴上。

后来在风云城舒府,她又大方把它转赠舒洁,望她以后无灾无难。

母亲曾说:“这枚吊坠,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舍弃,它能在关键时刻保你一命。”

为什么是她的女儿,却没有贪婪的心,豪取强夺。

慢慢地,他的双眸一直注视她,目光无法移开。

“少城主!”他发呆之时,暗夜中飞跃出一个人影,一身赤红,是红枫城的暗卫,她单膝下跪,“风云城城主已死,城主让您回去即刻继位。”

他的心空落落的,好歹叫了这么多年的爹,对待妻与子,纵火烧屋,毁约毁人,对待恢复容貌的儿子倒是不错的,又或者也是出于私欲和害怕,留住一个儿子好养老送终。

风云城城主曾经畏惧万分地喊:“你们是妖孽,你们不死,就会是我死的,我不能死,不能死,只有你们死了才干净......”

他爹为了得到城主之位,娶了红枫城城主的庶女,利用巫蛊控人心智,先城主改诏另立,由于她的嫉妒,实施巫蛊害死他的宠妾,他下了杀心。

也许上苍报复他爹,他爹虽重新娶正妻纳美妾,仍旧多年无所出,忧心百年无人继承城主,遂派人寻找他,一个被大火烧得体无完肤,世人喊打喊骂的怪物。

他带着面具,浑身包裹得严实。他爹正眼不瞧,吩咐:“你就顶着少城主的位置,不要出去给别人看到,免得丢你老子的脸。”

直到有一日,他依靠苦莲的效力,恢复如常的容貌,他顿生厌恶,和他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

他爹的态度转缓,笑道:“这才是我儿子应该有的样子,子肖父。”

他回忆往事,负手直立,思念一个名字里带了萤火虫,极美的女子。

相信,很快又会相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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