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云朵云朵,我们回家吧……

辛冶/文        源于网络/图

“吱呀——”余江宁听到自己小屋的门被推开了,他赶紧闭上眼睛,窸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来到他的床边。一只大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又抹了两下他小脸上的泪痕,“唉——”微不可闻地,那人叹了一声气,又走出小屋,把门关上了。

过了一会儿,床上的余江宁长长出了一口气,他坐起来,托着腮趴在床边的窗台上看着外面。今晚有云,也有月亮,窗外,山脚下的小镇只剩了几点稀疏的灯光,余江宁的家正处在小镇地势较高的地方,他经常趴在窗前看整个小镇的样子。

“我们的小镇呀,多么像一只跳跃的长耳兔,小余儿你看,那两条长街是耳朵,镇中心的大片房子是它的胖肚子,南面四条伸到不同方向的路是它的腿,我们呐,就住在这只可爱小兔翘起的短尾巴尖儿上……”

余江宁耳边仿佛又听到了那个温柔的声音。“妈妈……我和爸爸还在小兔子的尾巴上呢,可是你……”他想着,闭上眼睛,任眼泪把睡衣打湿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余江宁抬起埋在臂弯里的头,他盯着那像桔子瓣形状的月亮发呆,“那天夜里,月亮也是这个样子啊。”他不知不觉又掉下泪来。

眼泪刚一落下,余江宁感到脸上一阵冰凉,他看到,一滴一滴的泪水竟轻飘飘地往天上飞去了,透明的泪水和暗色的天空几乎分辨不清,只有特别仔细地看,才能看到泪滴有很淡的一圈光痕,是反射的月亮光。

余江宁一下子呆住了。他赶紧探出头去,是真的,眼泪往天上飞去了,一滴一滴的,越来越远、越来越淡,他盯得眼睛发酸,恍惚觉得,泪滴飘向的是一小片云朵的方向。

余江宁大张着嘴巴揉了揉眼睛,忍不住看看天上,又四下望了望。夜晚的凉风吹进窗户,整个小镇都在沉睡,月亮忽地一下被云遮住了。

一个小小的白色影子在黑夜里很显眼,吸引了他的目光,那个白影子轻快地越过灌木丛和篱笆,沿着不远处的小路走了一段,顺着一栋小房子的户外楼梯上到阁楼上,跳进了阁楼的窗子。

是一只猫,余江宁看得清那影子跳起和落地的动作。白猫进去的房子在比余江宁家高一些的地方,那是全镇地势最高的房子。

“那里是猫咪的家吗?那栋房子的主人没有在家呀,我给小猫拿点水去。”余江宁反正睡不着,悄悄地穿上衣服走出门。

“谢谢你的礼物,孩子。你叫,小余儿?”一个苍老的尖细声音这么问道。

“是的,只有我妈妈会那么叫我的名字。”余江宁笑了笑,又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的那只白猫,她坐在破旧的花地毯上,身形有一点胖,戴着一副小圆眼镜,仔细地一只手拽着什么线,往另一只手里的细长木枝上放。猫咪是在编织东西。

“我的主人,一个曾叫我棉棉,因为觉得我长得像一团棉花糖,另一个叫我老婆子,你愿意叫我什么都行。”那只猫飞快地说。

“嗯……好,猫……阿婆。”余江宁觉得这只白猫织东西的样子真的很像一个老太太,也许白猫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吧。

“猫阿婆,你手中的这条线是从窗外扯进来的,你在屋顶架了一个线团吗?”余江宁从进屋的那一刻起,看到像人一样坐着的白猫跟自己说话时,心里就存了很多疑问,刚才跟白猫介绍了自己是谁以后,终于忍不住问起来。

“你到屋顶上看看去。”白猫轻轻摇了摇尾巴。

余江宁顺着阁楼里的小梯子爬上屋顶,他能看到那根从窗口飘出来的细线,但他走了两圈,也没发现哪里有线团。他蹲下来盯着那条线,顺着线的方向一点一点地往上看,他的头越抬越高、越抬越高,他发现,那线是往天上去的。

“这线,是你从天上拽下来的!?”余江宁一跳到地板上,就慌忙问。

“它是做什么用的?它是什么线啊?你怎么把它弄下来的?猫阿婆……”余江宁的疑问像水杯里被打翻的水,哗啦全淌了出来。

“你坐过来,摸一摸它。”白猫笑起来的样子也像个慈祥的老太太,余江宁盘腿坐下。

“啊,它不像是毛线、丝线、尼龙线,更不像麻线、铁线……”余江宁歪着头,把他能想到的线都说了一遍,摇了摇头又说:“它……没什么重量啊,捻着感觉像棉花一样轻和软,又像,嗯,像水一样流动着!”

可是,他趴近一看,那线并没有动,不是像一股细水从天上流下来的。

“是云朵。我用这支古老的桢木衣针搅着圈挥三圈,就把云朵引下来了。”白猫看起来很得意,但没有停止手上编织的动作。

余江宁到窗前看了看,再次摇头:“天上的云朵不是白色就是灰色的,但线几乎是透明的呀。”

“哈哈,对了,你得戴上这副眼镜,喏。”

余江宁戴上白猫的那副小圆眼镜,清清楚楚看到白猫手中有一条桃红色的线,顺着线往窗外的天上看,很高的地方,它连着一团同样颜色的云,而那云,时不时在变幻着样子,一会儿像个转动的圆圈,圈内有个跳动的圆形,一会儿像个小房子,房子里有东西在动,再一会儿,又像一个人手里捧着什么。

他摘下眼镜,刚刚看得到桃色云的地方,只有一片静止的白云。

“猫阿婆,这是魔法吗?还是这眼镜有魔法?”余江宁把眼镜又戴上,看到的还是桃色云,他兴奋地问白猫。

“彩色的云藏在你们人能看到的白云的上方,每一朵白云之上都有,可是……你当真没看出来桃色云是什么吗?”白猫反问。

余江宁不再大意,盯着桃色云又细细看了一会儿。

“啊……那是……林瑶瑶那只死掉的仓鼠Nene!”他和林瑶瑶家离得近,是好朋友,以前经常去她家看她的宠物小仓鼠,那只小仓鼠爬圈儿特别快,住在瑶瑶爸爸做的竹制小房子里,林瑶瑶还会把Nene捧在手心里喂它吃的。

只是Nene后来得了急病,不吃不喝,死了以后,是余江宁和林瑶瑶一起把它埋在后山的大松树下的。

“Nene在天上……变成云了?”余江宁冲Nene挥挥手,虽然他知道不可能被Nene看到,但再见到Nene,他真是太高兴了。

“你再往桃色云附近看看,仔细看哦。”白猫停下编织,喝了口水。

离桃色云不远不近的地方,还飘着几朵不同颜色的云,姜黄色的,天青色的,水绿色的,浅咖色的……余江宁看着那些云的形状,有的像人,有的像小动物,有的像车子,突然,在稍远些的地方,一个熟悉的人形揪住了他的目光。

“妈妈……是妈妈……”余江宁喃喃着,心里又酸又胀,心跳得快了起来,整整三个月了,他天天想着的那个影子,就这么出现在眼前。

他盯着那团海蓝色的云朵,云朵有时是妈妈系着围裙炒菜的背影,有时又变成搂着一个小身影指着远方的样子,有时是骑着车子不时回头跟后座上的小身影说话,有时又蹲下去拍着小身影的肩膀……全都是以前余江宁在想妈妈的时候回想的那些画面。

余江宁贪婪地望着天空,眼睛越来越模糊,几滴眼泪从眼角滑落。

那眼泪是海蓝色的,从他面前飘起,轻悠悠地像小小的气球升啊升,升进天上那朵海蓝色的云中。

余江宁深深吸了一口气,擦擦眼睛,带着鼻音歪着头边想边问:“啊……猫阿婆,彩色的云朵是眼泪飘到天上汇成的吗?嗯……想念着谁,就会变成什么形状?”白猫点了点头。

一定是这样的,那朵桃色云,是林瑶瑶以前想Nene的时候掉的眼泪吧。余江宁这样想着,又看向海蓝色的云朵,怎么都看不够,他又想,原来每个人的眼泪都是不同颜色的,变成了云以后,像水彩画一样美丽。

白猫又编织起来,缓缓地说:“你也认识靳鸣和唐小圆吧?你看,天青色房子形状的云朵是靳鸣被拆掉的老家,他转学到你们班以后,经常会想家啊。水绿色云朵是唐小圆的牛仔玩偶,玩偶可能丢了,她应该是非常心爱它的吧。”

余江宁跟不大爱说话的插班生靳鸣还不太熟悉,而唐小圆是个很活泼的像小大人一样神气的女孩子,可是他们……

他轻轻叹了口气,仿佛在为他们的家、玩偶难过。抬起头往远处一看,余江宁有了新发现,一朵绛紫色云的下面连着几条若有若无的线,不,是一滴一滴飞起的泪水连成的线,从一栋圆圆的小房子里飘出来,那是……小北哥哥家的食品店,小北、小南和他们的爸妈住在那里,小北和小南的爷爷,前两天在医院去世了。

他们现在正在哭吗?余江宁心里像被浇了一大盆水,湿漉漉的,他看到,那朵绛紫色的云朵变幻成几个大人两个小孩的样子在走和跑、在围坐着野餐、在放风筝……不同颜色的泪水融成了那样的绛紫色。

余江宁抹了抹眼睛,看向更远些的地方,但他惊讶地发现,有一朵乌黑的云朵,没有呈现任何形状,静静地浮着。

他问白猫:“猫阿婆,竟然有一朵不会变来变去的黑云,它是谁的眼泪?”

白猫也来到窗前,久久地望着远方,她小声用尖细的声音说:“镇子的另一头,有个比你年纪大些的小姑娘,她特别爱画画,她……失明了。她整日整日流着眼泪,那种眼泪汇成的云,浓得就像她心里深不见底的黑洞。唉,那些令人绝望的伤害啊……这种样子的黑云,也是有一些的。”

余江宁觉得鼻头一酸,那朵云,凝结着许多许多滴比铅块还要重的泪滴吧,重得想要往下坠去似的。但是……他又看见,黑云的周围有什么东西在环绕着它飘来飘去,是……好几种不同颜色的云朵。

“亲人们、朋友们为她流过的泪紧紧依偎着她的云呢,它们会慢慢地像消融冰激凌一样让黑云流淌开、越来越浅。”白猫这么说着,抿着嘴点点头。

“啊……”白猫扭头看向近处的一个地方,轻叫了一声。余江宁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他家的屋顶飘起了一滴一滴月白色的泪!

“爸爸……”余江宁一下子就明白了,只是他有点惊讶,除了那天的葬礼,他再没见过爸爸流泪,他以为……哦,原来只是他以为。他看着那朵月白色的云变幻着妈妈不同的样子,嗔怪的,大笑的,佯怒的,温柔的,他眼睛有点湿,心刚开始是揪着疼,后来,觉得有一些暖意慢慢升起。

“你还好吧,小余儿?”不知道什么时候,白猫又坐下织起了她手中的线,余江宁直到看不见月白色的泪滴浮起,才回过神:“嗯……我想抱抱我爸爸,妈妈离开后,他经常会摸摸我的头、抱抱我。他也会需要我的拥抱的,是吧?”

白猫眼睛闪着光,她咧着嘴笑了,她织东西的速度很快,余江宁再看看天上那朵桃色云,它竟然只剩了一点跳动的云边,而白猫手里渐渐成形了一个好像有几个角的东西。

“猫阿婆,你把那些彩色的云织来做什么用?”余江宁自己猜想了好几个答案,又都觉得不太可能,便问白猫。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一会儿出去,你跟紧我啊。”白猫三两下收了尾,攥着刚织好的东西起身。

余江宁戴着白猫的小圆眼镜,一路小跑跟着白猫,来到了林瑶瑶家的矮墙外。白猫跃上矮墙,又攀上了院里那棵油桐树,沿着一枝伸向二楼窗台的细树枝,她轻轻一下跳到了窗台上。

那是林瑶瑶住的卧室窗户,余江宁看到白猫把手中刚织好的东西不知怎的一塞,牢牢夹在了窗台的缝隙里,等白猫转过身,余江宁才看清,那编织好的东西,竟是支桃红色的小风车。

有轻微的凉风吹过,风车转动起来,余江宁仿佛听见了什么歌声。树枝上的白猫看了看林瑶瑶屋里,悄无声息地很快来到余江宁身边。

“她笑了。”白猫说,“是听到风和云的吟唱,梦到Nene了吗?”

白猫见余江宁似是恍然大悟又带着点疑惑的表情,便继续说:“彩云风车不是让人做梦的,不论白天还是黑夜,有风的时候,虽然人们看不见风车,但隐隐能听到它转动时发出的独一无二的声音,像吟唱,像浅笑,又像走了遥远的路亲切扑到你怀里的暖风香。那些眼泪交织成的云朵啊,变成风的歌唱,回到家里,回到她身边来了。”

“听着这样的声音,望着天空飘来飘去的云,也许……也许我会笑着想起妈妈……猫阿婆,谢谢你。”余江宁又听了一会儿,蹲下身子,十分认真地盯着白猫湛蓝的眼睛说。

白猫蹭了蹭他的腿,摇摇尾巴,然后往阁楼方向走去。余江宁这时注意地看路边一栋栋房子的窗户,发现有不少房子插着颜色各异的彩云风车。原来,大家都有藏起来的眼泪啊,原来,猫阿婆为我们做了这么多,余江宁想着,他的心像被熨过的棉衣,平整温暖。

快到阁楼了,余江宁把眼镜还给白猫,但他心中还有一个疑问没有答案,便道:“猫阿婆,你是怎么知道彩云风车的秘密的?”

白猫抖了抖耳朵,走到一处坡地上坐下,她问:“你看得到镇子中间那条小路拐弯处的绿房子吗?”余江宁使劲看向远方,那栋尖尖的绿房子很显眼,房前屋后都带有小花园,如果有人打理那花园,会更漂亮吧,他点了点头,又听见白猫说:“那里……曾是我的家。”

“我的主人是一对老夫妻,老婆婆给我起名叫棉棉,她经常抱着我晒太阳,天天到院子里修剪花草,一边修剪一边跟我说悄悄话。玉兰花开了又落七次,我再也不见老婆婆的身影了……”白猫的耳朵又抖了几下,说话的声音很轻,余江宁连呼吸的声音也放轻了。

“后来,老爷子一个人生活,他经常抱着我跟我说话,开头总是‘老婆子啊……’絮絮地说,有时候一样的话能说上几遍,说着说着,好多次他就一个人打起呼噜睡着了。”

余江宁看到白猫微微笑着摇摇头,她停顿了好久没说话,余江宁想了想说:“再后来,老爷爷也……不在了吗?”

白猫点点头:“那之后,我游荡在这个镇上,总喜欢爬上屋顶看远处的那个绿房子,再后来,我找到了一个好地方,镇子最高处房子的屋顶。我认识了住在阁楼里的那只三花猫,见到我时,他便把桢木衣针和眼镜交给了我——织彩云风车这件事,一向都是一个城市或村镇里没有了主人的猫来做的。”

“你们,住在最高的阁楼里,守护着我们眼泪里的……故事。”余江宁彻底明白了白猫的身份,他声音极轻但带着崇敬的语气说。

“小余儿,快回家去吧,你爸爸也许在找你呢。”白猫看了一眼不远处余江宁的家,余江宁扭过头,看到家里的灯亮了。

“嗯,我不会再让爸爸担心了。而且……我要告诉他一个秘密……关于妈妈。”余江宁说,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一片一片的大朵白云懒洋洋地伸着懒腰,像刚睡醒的大绵羊。云层之上,他知道有很多很多的色彩。

余江宁跟白猫挥了挥手,说:“猫阿婆,再见,谢谢你陪了我一晚上。”

“小余儿……有些人和事物从没真正地离开你,风里,云里,树梢上,青草尖,晨雾中……他们陪着你,一直都在。”白猫站起身,蓝眼睛熠熠地发着光,像是要流泪,又像在笑着,她摇摇尾巴,一转眼跑不见了。

余江宁呆住了,他猛地想起一句话。

“小余儿,我只是变了个你看不见的样子,继续待在你身边,想我的时候,我就在这儿呢,不要哭……”那是妈妈最后对他说的话。

余江宁闭上眼睛,周围很静,又一阵风刮过,他听到了许多彩云风车低低的吟唱,声调不同,音色不同,合起来却很动听,他张开双臂让风从胸膛刮过去,嘴角一点一点扬了起来。



(余江宁再次上线……离别和失去,泪水与云朵,交织而成的故事。人们长于将痛苦和思念深深地埋在心底,把眼泪小心地藏进暗夜里,可眼泪不只是蒸发的水汽,它们是一种情感的寄托,它们,会有一个温暖的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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