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仔细地查了查地点,确认是乘坐19路公交,半个小时一趟。我转过身,眼睛目视着公交到来的方向。
天还蒙蒙亮,太阳刚在遥远的山边,露出羞涩的半边红脸颊。这是我第一天去那里上班,刚来这里租房子住下,所以对一切都不熟悉。
“常贵啊,今天你妈身体不好,所以让我来接送你。去学校一定要认真听讲,知道吗,你一定要认真读书,将来有出息,赚大钱,给你妈治病。”
身旁一个老人,穿着褪色的中山装,佝偻着腰,一直抚摸着一个20岁出头小伙子的背,说着这些让人莫名其妙的话。
“好嘞,爸,俺知道,你就先回去吧。不用送了。”年轻人声音爽朗地说。
“那怎么行,你才9岁,我答应你妈,一定要看着你上公交的。爸没出息,为了省钱,缴不起校车费,只能让你坐公交了。下午我在这里,等你六点钟的那班车。”
正说着,19路公交到了,我从前门挤上去,正好有个空位置坐下,看着那个年轻人上了车,老人还在背后大声喊着“记得啊,六点钟的班车,我在这里等你……”。
年轻人被人群挤得进退维谷,还不忘回头大声喊“好嘞——爸,您回去吧。”
说着,就被挤到公交后面去了。
售票员是一个中年的妇女,从前面开始收车费。正收钱,一位穿着西服。梳着大背头的青年人,疑惑不解地问了。
“那老头怎么回事啊,看起来有点不正常。”
“那老头这个星期开始,天天早上和下午都来。听说是得了阿什么海默症,脑子不好使了,记不住任何人。据说是儿子常年不回家,把两个老人撇在这里。”售票员低着头一边说,一边撕下一张车票塞到我手里。
“这年头见多不怪喽!”大背头青年没好气地说。
“刚才那个不是他儿子吗,看起来挺孝顺啊。”我也忍不住好奇心地问。
“那个年轻人……”售票员刚开口。
“售票员,怎么还不来收钱啊,下一站我就下车了。”后面有个男人大喊。
我和售票员一起往后面望去,密密麻麻的人影,没看见说话的人。
售票员没说完剩下的话,侧着略显肥胖的身子,就往后面挤去。
我思索着售票员没说完的话,眼睛望着窗外不断向后消失的景物。太阳已经渐渐升高,远处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都被镀上一层金黄。
去到新公司,新工作一切顺利,和新同事的接触,也非常令人感到舒适。很快我就把早上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回家时,我再次坐上19路公交。于是早上的事情又再次浮现在我脑海。这趟公交按照时间推算,回到出发地正好是六点左右。
窗外暮色动人,红得醉人的夕阳,吻得天边的云朵也是一片晕红。
我脑海不断地思索,早上售票员没说完的,究竟是什么呢?
车到站了,正好六点左右。还没下车,透过车窗,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就搜索到了那件褪色的中山装。
“常贵啊,常贵……”老人家不停地呼唤着。我下了车,等到公交都开走了,老人还没有见到他的长贵。
“常贵啊,常贵……你在哪呢……”老人还在人群里拼命呼唤着儿子。
我就站在他旁边,看着他佝偻的身体在人群里来回穿梭,看着他焦虑的眼神不断在人群里寻觅,看着大家都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穿着中山装的老人。
我感觉自己被这一声声呼唤,几乎要撕碎心窝子。我嘴唇微微颤动着,不经意地喊了出口。
“哎……爸。”
在那瞬间,三个相同的回答,从人群里不约而同地传出。
我放眼搜索,看见了人群里,那个大背头青年人,还有那个20岁出头的小伙子——他似乎跑得满头大汗。
一瞬间我明白了所有事情,还有那个售票员没讲出的话。
老人走向了最近的我,挽着我的手臂,用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背。
“总算见到你了,还以为你不见了,爸找得你好苦。说了你妈今天身体不好,今天不能来接你了。”老人一边说,一边领着我走。
大背头和我点头示意,而那个小伙子,则在背后一直跟着我走。
“你一定要努力读书,长大了,赚大钱,买大房子给你妈住,让你妈享福,知道吗……对了,今天爸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你妈生病了,下不了厨房。”老人一边说,一边领着我进了一个“幸福小区”。那是一个显得破旧不堪的旧住宅小区。
老人领着我拐进了B栋的小区楼,
在B栋楼门口,那个小伙子,从后面偷偷地拽了我的衣角一下,我回头。
“交给您啦!”他窃窃地嘟囔了一句,随后拐进了A栋楼的转角,消失在绚烂的夕阳暮色中。
“老刘,我回来啦,唉……你个挨千刀的。”
一个年过六旬的保安看见我,先是惊讶了一下,随后又故作镇定地说“唉……老常,去接你常贵回来啦,哎哟,今天桂佳又煮好了糖醋排骨,等着你们爷俩吧。”
小区没有电梯,我们走在仄仄的楼梯上,昏暗的白炽路灯照在他褪色的中山装上,让他愈显苍老。
“你妈总说我煮的糖醋排骨太甜了,吃了对身体不好。唉……今天她生病,所以我偷偷把她买好的排骨给煮了,我就要让她知道,常贵他爹的手艺,也不是盖的。”老人说着,我们便来到了七楼。
我们来到705房间门口,楼道里依旧灯光昏暗,房间门边贴着一副破旧褪色的对联,其中一张软趴趴地弯曲着垂在半空中,像是垂死的鸭子耸拉着脑袋。
“我们回来了,桂佳。”老人大喊,随后掏出钥匙,丁零当啷地打算开门。
这时旁边的一扇门打开了,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的女士,打开门,借着昏暗的灯光看见我们。她一半身子掩在门后面,刚看见我,也和那保安一样惊讶。随后便露出了甜美的微笑。
她嘴唇微微动着,似乎在说什么,我迈过一步,她又说了一遍。通过嘴唇的形状,我渐渐读清楚她的话。
她说“谢谢你”。我微微颔首示意。
门打开了,我们进去房间,房间里灯火通明,一点都不似外面,此外房间里似乎弥漫着一股香火味。房子非常狭小,一房一厅,配一个窄窄的厨房。一进门便看见一个积满油渍的小方桌子,绕着桌子放着三张旧塑料凳子,桌子上摆放着一盘糖醋排骨和一碟青菜。旁边的角落还有一台陈旧的老式矮冰箱,冰箱上面是一个木质的碗橱。
家其实是多么简单的东西,我想。就这样,三个人,围坐在一张桌子边,便是一个家。
老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矫健地动起手来,完全不似车站看到时那样老迈。他从碗橱里拿出三个碗,走进了厨房。
“我盛饭,你去房里叫你妈出来吃饭。”
“好嘞,爸。”我爽朗地回答。
我半推开卧室的门,看见里面一张简单的床板上,放着一样旧床垫,床上没有人。
我完全打开门,看见门后面还有一张桌子,放着香炉和烛台。香和蜡烛都是刚点上的,上面的牌位上,用颤颤巍巍的毛笔字写着。
“爱妻沈桂佳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