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打更沙哑的烟酒嗓回荡青石板路,城中百户灯火尽灭,连一个秉烛夜读的书生都没有,倒不是这太庭城轻视诸子百家,认为读书作对不如杀鸡宰羊那般钱来的干脆,主要还是城内百姓安稳日子过了好几十年,实在不想遭受什么无妄之灾。近日匪盗猖獗,已经有三家大户被洗劫一空,其中一家还是太庭富商贾延老爷的旧相识,贾延府上虽然只有二子贾遵坐镇,奈何长女贾言笑被当朝天子封做了才人,坐上宠妃的日子指日可待。县官老爷如果再无作为必然顶上乌纱不保,遂下令入夜戌时禁足,除了打更的若夜晚无故外出被巡夜的城守抓住,那后果不比遇到匪盗好上多少。
话虽如此,城内大部分百姓倒也算安分,不过上千人里面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意外,打更的才走不久,一瓦房屋顶上不知何时钻出两个蒙面脑袋,仅仅两眼处留下一道细缝,露出一丝光亮。
“师父,我能把这面罩摘了去么?实在是麻烦啊。”
“那怎么行!为师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干咱们这一行的,保密工作最重要,若是不注意被人识得了真面目,那可就是灭顶之灾!”
“话虽如此,可您好歹将这面罩改进一下啊,白天时候还好点,一到晚上黑灯瞎火根本就看不清路,遇到意外连个逃命的路线都找不到,那才真是灭顶之灾啊!”
“小三百,你要我跟你说多少回才可能记住,适应,适应是最重要的,这面罩你有选择权利所以你要求做的精致一点,但如若选择权不在你手里呢,万一到你手上的是一个缝都没开的面罩呢?难道你就不带了么?那你不就暴露了么?那不一开始你就已经输了么?所以,要学会适应。你看为师,正是因为适应了这个面罩带来的不便,所以才会显得这般的轻松。”
“师父,我在这儿,你把屁股对着我干什么,还有师父,你要再往外前挪一步你就要直接掉下去了。”
“......小三百,快过来拉为师一把,脚下的瓦好像有点松。”
“......”
与此同时,就在师徒二人藏匿的瓦屋所在的那条街道上,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接着又是一阵兵刃交接的清脆声响,小三百将自己师父拉到安全位置后,再看空无一人的街道,不知何时已有两队人马相视而立,双方手握兵刃杀气腾腾的样子让小三百眼前一亮,低呼道:“师父快看,匪盗来了,看样子是要干上了!”
“大惊小怪,把出发前你收兜里的小半袋瓜子拿出来,安心看戏了。”
虽然月黑风高,四周一片寂静,小三百还没能听清那群人说了些什么,两帮人马就已经打上了。乌漆墨黑一片想要看清楚什么自然有点痴人说梦,不过就凭那实打实的“叮叮”之声和偶尔溅起了些许火星,小三百还是由衷的赞叹道:“好兵刃!”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叮叮”声和火星开始减少,接棒传入耳的是人濒死前的惨叫,小三百意兴阑珊的吐着瓜子壳,意犹未尽道:“我才脑补到官府的人马只被砍了两刀呢,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
不待他继续牢骚,一只有力打手死死按住他的脑袋,小三百也心领神会地一声不吭,不多时,被称作“师父”的人缓缓抬头,没好气道:“看戏就看戏,哪来的许多话,每次都是如此,刚才险些又被发现,你还嫌上次被追的不够惨么?”
小三百心有余悸的点点头,勾着脑袋朝街道处望了望,发现没什么动静了,这才敢出声问道:“半天没什么动静,看样子是匪盗们赢了,师父我们还要下去吗?”
“当然要下去了,”师父理所当然道,“就官兵们油水多,死的要是那群匪盗咱们兴许今晚什么都捞不着!”
“蹭蹭”两声,二人跳下屋顶,走进了才发现适才搏斗处地上还有不少血迹,那群匪盗下手实在狠辣,倒地不起的人们皆是没了呼吸不说,就连手经脚经都给割断了去。小三百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翻动着官兵的身体,欣喜道:“师父,这几个家伙钱袋里还有不少碎银子,看来那群匪盗什么都没拿就走了。”
“见钱眼开的东西,”师父没好气的说,“把钱收好了,另外把他们的佩刀都拿上。”
“师父,这可是官刀,这么棘手的东西你都敢要?”
“要不怎么说你蠢,官刀都是那上好的精铁打造的,你不是说你一直就缺一把好剑么?拿回去把这些刀融了就能够给你打把剑了。”
“一个月后江湖名剑展就要巡回到太庭了,您不是说那时候给我买一把好剑的吗?怎么现在又说给我打一把了?”
“此一时彼一时嘛,房租不要交吗?面粉不要买么?没事。为师给你打的剑绝对比那劳什子的名剑展上的废铜烂铁要厉害多了......小三百,你脱他们衣服做什么?”
“你还说你过两天会给我买新衣服,哎,我自觉点把他们的衣服拿回去拆了染个色自己做一件吧,反正官服面料好,不容易穿坏。”
“孺子可教也,我看你并非我想的那么愚蠢嘛,哈哈哈!”
翌日清晨,安静的太庭城在一位妇孺的惊呼声中炸开了锅。
余记包子铺里,一群人围坐一团,桌子上摆着两梯热气腾腾的包子,一长褂的中年汉子被人群围了个严实,一手包子一手豆浆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周遭看客惊呼之声此起彼伏,一旁忙着炸油条的伙计都被那群人的阵势吸引住,勾着耳朵希望能听到什么有趣事情。只见长褂汉子须臾间吞下四个大肉馅包子,袖口擦拭干净嘴角油渍后道:“你们是不知道昨晚打的那叫一个激烈,五六十来个人,半人高的大砍刀啊,歘歘歘,你猜怎么着?尸首分离,那血飙的老高老高的,少说得有三层楼那么高!就在牛马巷那里,地上的血迹你们都瞅见没?一大早就让官兵给清洗干净了,不过你们要是现在去那条街,空气里都还有血腥味!”
“是啊!”一边光着膀子的大汉接口道,“俺上午要去刘掌柜家搬货,刘掌柜就住在那条街你们知道吧,当时尸体还没有被搬走,哎呦那叫一个惨呀,那些官府的捕快大人们身上就剩下内衣裤了,佩刀什么的都让人给劫走了,最可气的,他们身上、脸上还到处都是瓜子壳,真是一群天杀的匪盗啊,这还有没有王法啦!!”
“嘘!你小点声,要是被那群匪盗听见了,下一个遭殃的就是你了。”
“就是呀,那群匪盗丧心病狂,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
本来是听戏的人就这样你一眼我一语的聊了起来,这让那个长褂汉子顿时面露不快:“还有捕快大战匪盗头子的事呢!你们要不要听,不要听的话我可走了!”
众人只道重头戏还没有开始,忙不迭点头:“要听的要听的!”
长褂汉子见目光又回到了自己身上,满意地喝了口豆浆润润嗓子,接着道:“那场捕快大战匪盗头子的事才叫一个刺激!当时捕快那边就剩一个人了,匪盗头头挥着那九九八十一钉的狼牙棒就冲了过去,嘿!要不怎么说是咱们堂堂太庭城的捕快,本事就是不一般,头头过来了一点也不慌,拔出腰间佩刀身子这么一晃(说到这里,长褂汉子站起来,抽起一根筷子做刀,一躬身腰间一转,脑袋不偏不倚磕到桌角),哎呦,哎呦!”
“哎呦?”众人不解,“那狼牙棒砸到捕快大人了?”
此刻长褂汉子那里顾得上狼牙棒,摸着自己额头感觉已经撞出了一个大包,也不顾他人反应,扶着头就去牛马巷的医馆了。大伙还在猜测匪盗头头那一棒子下去捕快大人是怎么躲的呢,小三百一脸讪笑地端着一碟油条靠过来,讨好道:“几位爷,刚刚那位爷吃的两梯包子外加一碗豆浆,一共十文钱,您看是哪位给付了?”
没料到众人却是异口同声:“这我哪知道,我们跟他又不认识!”
小三百一脸为难道:“别呀各位爷,我们这是小本生意,我看你们刚才还不是聊得好好的吗,怎么到这会就都不认识了啊!”
劝了一阵之后大伙还是丝毫没有要给那个长褂汉子结账的意思,小三百无可奈何的看着还在和着面粉的师父一眼,后者正拿着小刀切面团,有意无意间还对着小三百亮了亮刀刃。小三百喉头一紧,眼咕噜一转,看着就要散去的人们,心生一计。
“我说各位爷,你们刚才说的是不是今早牛马巷里发生的案子啊?啧啧啧,那可真是不简单呐!”
众人听小三百口气不对劲,似乎是知道些什么,于是问道:“怎么,当时你在场?”
小三百赶紧摆手:“那我可不敢,不过今儿一大早我去买菜的时候倒是听到了不少住在牛马巷那条街上人们的一些说词。”
这下子那群看客好奇心的星星之火算是被小三百一句话给彻底撩燃了,适才听那长褂汉子说到一半就溜走,故事还没到回味阶段呢就没了,一点都不过瘾,不过还好这个炸油条的小伙子看上去知道的不少,这回可要把故事给听全了。
“小三百,知道什么赶紧说,匪盗头头大战捕快那节你应该也听到了吧,快接着那当儿说。”
谁料小三百嗫嚅道:“诸位爷,倒不是小三百我不想说,关键是您们是来吃饭的,我是给你们烧饭的,这让我在这儿杵着讲故事算是个什么说法啊?”
为首一最心急的汉子掏出钱袋狠狠撂下:“你只管说就是,把你炸好的油条全部都拿过来,今儿爷我买单了,请大家吃油条听故事!”
小三百眉间一喜,赶紧把钱袋收好,咳嗦一声道:“还是这位爷爽快。还真别说,那段匪盗头头大战捕快大人的故事我还真是听人说了,啧啧啧,那叫一个惊心动魄!”
说到此处,小三百装腔作势地闭着眼睛似是回忆,周围的人可忍不住了,催促道:“怎么个惊心动魄法,你倒是赶紧讲啊,不要卖关子了!”
小三百心里一笑,摇头晃脑道:“其实刚才那位爷说的也全了,匪盗头头的确是拿着狼牙棒招呼捕快大人来着,不过他还有一点没提到,那两人明刀明枪干上之前,可还是有一番激烈的暗器交锋。当时,匪盗头头离官爷也就百十来米的距离吧,两人就这样相对立着一动不动,你们是没看到,当时两人眼里都泛着精光,就像山狼那样的精光!就在旁人以为他两没什么动静的时候,匪盗头头先动了。只见他食指、中指间夹着一五瓣的梅花镖,对着捕快大人凌空一指,‘咻’的一声,捕快躲闪不及左耳垂愣是叫梅花镖给割下半只来。这下子放我们在座任何人身上绝对都是哭爹喊娘的叫疼,可谁让他是了不得的兵老爷呢,我们这些寻常百姓跟他们真是没得比。捕快大人只是摸了摸缺掉的耳垂,吐了口吐沫,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多了三把飞刀,可谓是飞刀斩匪盗。唰唰唰,也就是一个眨眼的功夫,三刀依着同一线路先后对着匪盗头头飞了过去,你们当时是没看见,那三刀,一刀比一刀来的迅猛,呼呼的都能追着风了。就在飞刀即将插到匪盗头头双眼时候,说时迟那时快!......”
众人都在屏气凝神地听着,唯恐错过了什么精彩的场面没能听到,可偏偏就在最关键的时候话匣子停了下来。那心急大汉瞪着小三百示意他接着说下去,后者轻嘬了一口他人剩下的小半碗豆浆,悠悠道:“说时迟那时快,哎呦各位爷告个饶,小的突然想起来,刚才那位长褂大爷的包子豆浆钱谁行个好帮忙付了?”
话音刚落,一时间大大小小的钱袋全部都给扔到了桌子上,众人异口同声:“老子代给了,你接着说,不要停!”
小三百心满意足收好了铜板,朗声道:“说时迟那时快,匪盗头头避之不及只能闭着眼睛等死,谁料黑暗中突然抽出来一双大手,蹭蹭噌三下,三把飞刀全部都给截下,你们道此人是谁?匪盗二当家千手金刚,学的就是一身接暗器的好本事。危机虽然化解了,可头头那叫一个气呀,若不是二当家的出手及时,那他可就是一佛升天二佛出窍了。于是就有了之前说的狼牙棒大战官刀那一幕。可各位爷想啊,那狼牙棒力拔千斤的,除非是斩马刀,寻常刀剑哪里是它的对手,虽然那位捕快大人本事不错,可他毕竟不是京城神捕楚云深,没有那以一敌百的本事,打了三四十个回合之后体力不支,让那残忍的匪盗头头一棒子打穿了天灵盖没了气。后来的事大伙儿也都有所耳闻了,臭不要脸的匪盗们杀了人不够,还硬是把几位官老爷的贴身佩刀给掳了去,这不是掉钱眼里了吗!”
小三百还犹自夸夸其谈,只听得“滋啦”一声,原来是师父,也就是包子铺的余老缺余掌柜在炸油条,余老缺目光涣散,看上去根本就没留意人群这边这说些什么,不过小三百依然感到一股恶寒,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识相的闭上了嘴。一旁的看客听故事讲完,也都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嘴上表露这对匪盗的愤怒与对官府的尊敬和哀悼,脸上却是一副十分享受其中的样子。对于他们而言,只要故事听的畅快也就足够了。至于为什么黑灯瞎火看得清暗器的走向这类高深问题,自然不必累他们去操心。
待得几波食客各自散去,忙活一大早做的几十屉包子也卖的差不多,小三百肩上搭着一条抹布就要开始收拾,余老缺将油腻双手擦净,倒了一壶热茶到后院晒太阳去了。小三百数着今天上午赚的银子兴奋不已,估摸着按照这样的势头营生下去,就算师父一毛不拔的个性,迟早也会给自己换身光彩靓丽的行头的。不过话说回来,今天所挣比起平日多的那两倍银子,还全得益于官匪互殴带来的话题,只可惜这类好事不常有,想到这茬,小三百也只能幽幽然叹了口气,也罢,收拾干净之后安心自己裁剪衣服去吧。
后院余老缺眯着眼抽着黄烟,不时还嘬两口冒着热气的茶水,惬意得很。余光扫到还在扫地的徒儿,余老缺淡淡道:“昨晚那几口刀我已经融了,都是好铁,做成剑吹毛断发我不好说,至少行事时不会像以前给你用的那几口柴刀一般卷着口子。不过也得十天之后才能给你打好,所以今晚外出,还得你带着劈柴的那把家伙了。”
本来安心打扫的小三百听师父这么一说再也安心不下了,扔下抹布走到余老缺面前,神色间隐隐几分期待:“师父,咱们今晚是要?(说话间比了一个手起刀落的手势)”
“如此鬼鬼祟祟的样子是做什么?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小三百见师父点头,当即狂喜,声音不自觉的变得颤抖起来:“那边终于来消息了?”
余老缺暗笑一声,没有答话,只是怡然自得地吞云吐雾一番,半晌才不紧不慢地从袖口处掏出一张手掌大小的羊皮碎步:一面拿紫色药水用隶书写着一个“刺”字,字体虽说不大,却是在无形出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另一面就是一排排蝇头小字,余老缺抖了抖羊皮卷,交到小三百手里。
当余老缺掏出羊皮卷的时候,小三百身子早已杵得笔直,眉宇间尚存的几分燥气也消失殆尽,双手接过卷书,神色肃穆,不过很快,在他读过卷上文字之后,只感觉一阵热血上冲,顿时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此时余老缺也恰到好处地把烟枪塞到他手里,大口大口吸着辛辣的黄烟筒,小三百仰天长啸:“哈哈哈,老子等了快两个月了,终于接活了!”
玄相堂余老缺、冯简亲启:
官府昏庸,匪盗猖獗,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乱世如何?盛世如何?皆凡百姓不得安居乐业,依天命,杀!
刺乱会
余老缺叼着黄烟筒,看着光着膀子磨刀霍霍的小三百,倏地站起身子,将烟筒插在腰间,缓缓踱步进了自己屋子,摊开一张泛黄宣纸,不疾不徐地砚着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