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献给一代又一代的测量人

1982年12月22日——西安郊区

老王现在坐在灯光下缝他的臭袜子。我跟他说，把那烂怂袜子扔了去球。他说不，他要节约钱，好更好的生活下去。

那袜子真的是又脏又破，而且臭死了。

冬天啦，今年的冬天好像特别冷。今天我和老王一起去西安买全站仪，把我俩给冻的。要不是我俩换着抬盒子，手都能冻掉。那小风吹的，跟刀割的似的。

这是我们单位历史上的第一台全站仪，而我和老王是它的第一任主人，我们会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它。

在钟鼓楼下，我们一起吃了羊肉泡。羊肉泡的那个味儿呀，一辈子都忘不了。从面馆出来，老王说，走，咱俩照张相去。这哈怂鬼点子还多，照球相来？我们俩抱着个全站仪盒子，穿着灰头土脸的工作服，奶球的还照相来。不过我这张照片照的还满不错的。钟鼓楼上的旗帜像秦汉时代的战旗一样，烈烈飞舞。这张照片照得有气势。奶球的，让领导看了，非说你们俩个小兔崽子还照得挺带劲的么！

说明书上面怎么全是英文呢？看了半天，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三天之内，我俩要是还摆不平这机子，领导又该叫了。你们俩干什么吃的？先进的家具都给你们买回来了，你们不会用，要你们两个白吃饭的呀？还他妈照相来，人模狗样的。今天就算是不睡觉，也得把这机子摆弄熟。哎！要是有个英文老师就好了。

徕佧、徕佧、徕佧……这机子的名字还起的怪有意思的，徕佧……

今天我当爸爸了，我儿子出生了。真想回去看看呐！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这一年来她一个人，受苦了。

我儿子和单位的第一台全站仪同一天生日哦！我今天买了个本子，以后每年的今天我都会写一篇日记。现在我就把这本子放进盒子里，如果这机子有一天换主人了，麻烦新主人你也帮我把这本日记记下去。谢谢！

1990年12月22日——山西离石小镇

参加工作有十五年啦。人过三十以后，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变得越来越伤感，越来越恋家。

老张的儿子今年八岁了。这闷怂八年前刚生儿子时的样子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时我们是在哪来着？对了，好像是在西安郊区。那天下午他从办公室拿着封电报跑回来，非要拉着我喝酒去。妈了巴子的，那家伙还真能喝，喝了半斤白酒回去愣不睡觉，坐那研究了大半夜的全站仪。神人，那是典型一神人！

不过这家伙命好，生那么水灵个儿子，长得带劲。小家伙皮肤白，耳朵像金元宝，眼睛是眼睛，眉毛是眉毛……长的像他妈。老张不行，就他那德行，不知道积了几辈子福才生这么个儿子。上次我跟老张说，你长那么难看你儿子咋那么漂亮？是不是你媳妇给你……操，那家伙还给急了，扯着脖子喊，我媳妇不是那种人。妈的，太认真！我跟你说，你就不能跟他开一句玩笑。用时髦的话说，没有幽默神经，木头疙瘩一个。不过他儿子好。小家伙机灵，聪明，可爱。

昨天，我媳妇给我打电话，说老张的儿子上学的时候拿炉钩子把我丫头的手给烫了。我不管了，我跟老张说，反正我是相中你儿子了。既然你儿子把我姑娘的手给烫了，我就赖你一辈子，你儿子长大非娶我姑娘做老婆不行。

呵呵，老张说好好。这家伙，肯定也相中我丫头了，咱丫头那长相也不白给呀！不过，年轻人长大了就该有自己的想法啦，到时候俩小家伙能不能同意还两回事呢。写到这，还真是想家了。这人哪，不能过三十。都说三十而立，我看我是立沟里去了。年纪越大越没出息，越想家……

我从家里来的时候，我那丫头还有点咳嗽，也不知道好了没有，手上的伤也不知道严重不严重？

哎！冬天呐冬天，又一个不归的新年。

这两天工地要赶紧把导线布好，老张领他徒弟半夜还在那算坐标来，这奶球的干起活来比他说话办事利索多了。

你说巧不巧，今年我和老张接到这台全站仪以后，揭开盒子一看，居然是八年前我俩一起买的那台。八年了，转来转去，这台机子又转回我们手上来了。老张这家伙，还在盒子里放了个小本本，说什么每年的12月22号都要往上面写一篇日记，还真有人响应他。看看这些写日记的人，许庆保、刘真全、石群……都是些小辈啦！

操，为这事我还输给老张一盒烟。他打开盒子就说，这全站仪是咱们之前用过的。我当然不服啊，我什么时候服过他呀？操，谁知道他在里面放了个烂怂本子做记号。着了那闷怂的道了。一盒烟嘛，多大点事，赶明个双倍赢回来。

老张，该休息啦，明天还要起早放2-6#孔来。

老张，我也响应你的号召啦。你看，你没时间，我都帮你把你今年的日记给补上啦！

看看石群那家伙有意思不？他管你的这本日记叫“徕佧祝福卡”。没看出来，这“四眼”后生还挺有文化的。

1998年12月22日——湖南邵阳

老张……

老张，嫂子来啦，侄子也来啦。

你知道吗？你现在躺的这块地方，是我曾经也躺过的地方。

上次咱俩黑灯瞎火的跑到人家老乡果园子里偷橘子吃，结果老乡家的大黑狗给窜出来，当时幸亏我躲在这片草丛里，不然我也像你一样，腿上要落一个疤了。这个我曾经躺过的地方，没想到，你如今要永远的躺在这里了。

老张，你一生都那么沉默，不吱声不吭气，就那么坐在全站仪盒子上一根接一根抽烟。可是，今天嫂子和侄子都来看你了，你不是说，你最大的幸福就是和他们团聚吗？可你为什么还是不吭气，为什么？

我当时怎么就没发现你站的那块板子是块空头板呢？当时打后视的为什么就不是我呢？我眼神比你好，你老眼昏花的，如果当时是我打后视，我一定不会踩那块板子，也一定不会从墩子上掉下去。

老张你给我起来，你还欠我两盒烟没给我买呢！

老张，我们的年龄都已经过四十了。你说过，你这四十几年无怨无悔。你几乎走遍了全国的所有省市，在每一条江河之上，都架有你洒过汗水、倾注了心血的桥梁。你没有很多的财富，也没有时间陪你的家人，可你有很多的朋友，大家欢聚一堂是你最大的快乐。你说你喜欢冬天，喜欢我们测量人的脚步印在皑皑的白雪上。你说，即使生活在南方看不到白雪也一样，你也喜欢南方那飘雨的天空，看见细如蚕丝的雨你就想起童年在家乡池塘旁边看到的水面上的涟漪。你说，你要和我一起退休，看着我们的孩子成材，看着他们沿着我们的足迹走下去。你要看到我们的祖国越来越富强，看到宽阔畅通的马路上跑满了各种各样的汽车，那些车不仅通往城市，也驶向山村，那些车把山里人载到外面的世界，让山里的宝藏在国际上都把美名传扬。你说，等我们退休以后，你就在机关门口摆一个象棋摊子，我们每天坐在那里下呀下呀，连老伴过来叫我们吃饭，我们都不回去。得她们连续叫三、四次才回答一声知道啦，特有面子。你曾说过……可你说过的话，你怎么全忘了？你干嘛睡着了？

嫂子哭了，孩子在喊他的爸爸呐！老张啊，你是我的老冤家，我曾发誓如果有天你死了我一定不想你，可是今天我怎么也哭了？

2003年12月22日——江苏无锡

终于到单位了，单位的条件还成，房子是采光板的，晚上躺在床上就可以看星星啦。风从墙缝里涌进来，没关系，这样比较接近自然。

我想到了一个取暖的好办法，那就是睡觉的时候把被子盖到胸口，然后把值夜班穿的军大衣反扣在被子上，把两只胳膊插进大衣袖子里，美美睡到天亮。这办法不错哦。这办法已经在我们宿舍广泛传播开来，小李、小任他们都学着我的样子呢。

今天小李从上铺探身出来取晾衣绳上的袜子，结果床不结实给塌了，他从床上掉到地板上，我能听见很清脆的一声巨响，他一定摔得不轻。可他顾不得自己受伤，起来首先问我没事吧？我当然没事了。只是床塌了把我压在底下了而已，有只钉子扎进手心里去了。我们的后勤主管以前是个大夫，他那里有消炎药还有胶布。他说没关系，冬天不容易感染发炎，年轻人伤口会愈合得很快。

刘总问我，你想做什么工作，实验、质检还是测量？

我说，我要跟着王叔叔学测量。

刘总问为什么？

我说，测量是我一生的梦想。

梦想是什么？梦想是鼓舞我战胜一切困难的信仰。

王燕也是支撑我努力生活下去的一个信仰。刚才接到王燕的电话了，她问我好不好？我都没告诉她我的手受伤了。我说我好。我在工地跑来跑去，小腿上的赘肉都不见了，像健美运动员一样，比我们在一起时更帅了。现在我都不敢上街，怕被那些说着吴侬软语的江南姑娘给看上了，非拉着我去给她们做上门女婿那可怎么办呢？王燕说你呀就别臭美，你呀少给我出去欠风流债，不然我上你妈那告你状去。她怎么知道我最怕我妈呢？你说她烦不烦呀，不就是小时侯在她手上烫了一下嘛，这倒好，我还得照顾她一辈子了。她咳嗽了，我问她你的老毛病没事吧？她说去去去，少关心我，去关心你的无锡姑娘吧！我们沉默，好久没有说话。可是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因为我们彼此深爱着。最后她问，爸爸好吧？王叔叔好，就是他越来越胖了，还整天叨咕着江南的东西不好吃，天下最美味莫过于西安的羊肉泡馍。王叔叔血压有点高，领导已经不让他爬墩子了，现在由我来独当一面噢！

爸爸，今天是我的生日，您还记得吗？爸爸，我想您了。

爸爸，我选择了一条和您一样的路。可能这条路会很崎岖很坎坷很辛苦，可我不会怕，我会努力走下去，就像您当年一样。今天，我看了二十一年前我刚出生时您为我写下的那些祝福。爸爸，我会努力工作，我绝对不会辜负您和王叔叔对我的期望。

今天，在同样的祝福卡上，我留下了我的第一行字。希望这本祝福卡会一直传下去，传下去，激励一代又一代的测量人。爸爸，我们的努力已经换来了美好的生活。

看看窗外，那是无锡美丽的夜景。就要到元旦啦。爸爸，我和妈妈多希望能和你一起再过一个新年呀。到时候王燕也来，王叔叔也来，我们两家人在一起，永远、永远也不分开！